结婚记（散文）

疫情期间，我和男友因为各种不可抗拒的因素很长时间都没法见面，最远时他在国内，我在南美洲，中间隔着整整半个地球的距离和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想要飞过去看对方没有任何可能，下一次见面也遥遥无期。于是，好不容易终于又在一起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要尽快结婚，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我们都不想留下遗憾。

我们很快得到了双方家人的认可和祝福，大家都很为我们高兴。可当时的疫情依旧严峻，我们都还在北美洲工作，所以按正常情况下一起回国登记结婚是不太现实的——那个时候国际航班回国的乘客仍然需要进行4到6周的酒店隔离，我们不太可能同时拿到这么长的假期，特别是我大学的工作需要严格按照学期计划进行，因为这个原因，我已经将近三年没回家了。所以，当时我们自然而然地考虑了在墨西哥当地登记这个选项，我的西班牙语比较好，就开始着手查阅相关资料和流程。万万没想到，外国人在墨西哥结婚竟然是如此繁复的一件事：首先，需要找到一家合法的婚姻公证处，相当于国内民政局的作用，但它并非国家机构而是私人的——没错，我刚听到的时候也很震惊，但每家这样的“私人婚姻公证处”都是由一位政府认证有权为他人缔结婚约且赋予婚姻法律效力的“婚姻公证人”开办的，需要经过一系列的学习和考试才能拿到正式的资质，每隔几年还要重新考核。其信息也完全透明，墨西哥全国具有此类资质的公证人名单在相关网站上可以查到，所以不存在造假和欺骗的可能。审核资料、递交申请、正式批准、婚姻生效这一系列过程都由这位公证人一手包办，当然业务太繁忙的会有秘书和其他工作人员代劳琐事。正式登记可以就在公证处的办公室内进行，也可以把公证人提前约到婚礼现场做主持人，前提是一切材料齐全，已经被政府部门批准允许结为夫妇。我感觉，这有点像一位资深律师以个人名义开办一家事务所的意思吧，只不过这类公证机构的服务仅限于婚姻登记。我们居住的城市蒙特雷是墨西哥第三大城市，也是最大的工业都市，有相当多在这里工作和学习的外国人。我上网一查，公证处倒是不少，先去了最近的一家，超小的门脸，在一家宠物店旁边，如果不是牌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婚姻公证处我都不敢进去。里面的工作人员倒是十分热情，可惜他们只办理本地人业务，但很热心地帮我推荐了两家可以接待外国客户的。接着，我们又去了这两家了解情况，第一家的公证人号称度假去了，复活节之后才回来，此人因为英语流利很受欢迎，愿意的话可以先排队；第二家的公证人是位女性，也刚好在办公，她说自己最近刚刚为一个墨西哥本地男性和韩国太太办理过结婚登记，所以对外国人需要的资料和流程非常熟悉，找她就对了。我们一听刚觉得走运找对了人，可看完她递过来的单子就立刻惊呆——外国人在墨西哥需要准夫妻双方的合法签证或居留证、工作证明、血检健康报告、四位合法证婚人的身份资料、出生证明和单身证明。前面几项虽然就够麻烦了，但还不算太难。但证婚人这一项，法律对这四个人的年龄、国籍、婚姻状况等都有要求，而且竟然需要在登记那天同时出现在现场，不能提前签好或者线上进行（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几年前我曾经给翻译的墨西哥诗人奎亚尔先生和他太太在他们婚礼时做过四位证婚人之一，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去现场只是送上祝福，没想到结婚证书上其实是有了我们四个人现场的签字和按指纹加公证人现场盖章才算正式合法生效，怪不得他们当时一再跟我确认时间生怕我迟到）。我们的绝大部分好友都是朝九晚五的工作人士，而周末这位公证人自己也要陪小孩，是不上班的。而这还不是最难办的——出生证明和单身证明必须是原件，我们是中国人，只能在国内的相关部门开，可我们就是因为回国不方便才决定在国外结婚的啊！另外，原件必然是中文，需要由官方认证的翻译机构翻译成西班牙语才被承认，流程才能继续。拥有中文直译西班牙语能力的类似机构在整个墨西哥都没有几家，我说我就是个出了好几本书的译者，自己翻译不行吗？答案是否定的，就算机构中的人员翻译得还不如我好，但规定就是规定，必须找这样的机构出具译本才有法律效力，而且通常也得排好久的队。

这一切并没有打消我们想要结婚的冲动，但在墨西哥登记确实比原本想象中要麻烦多了。而且，我们打算结婚的初衷就是希望能够尽快以合法夫妻的身份在一起，这样如果其中一方有了工作和生活上的变动，可以方便地带另外一个人走，不再经历意料之外的分离。跑完这几家公证处之后，我禁不住跟自己的墨西哥闺蜜吐槽，在你们国家登记结婚也太困难了，怪不得电视剧里有那么多人在仪式之前变卦，说不定就是等得太久，想要走入婚姻的决心也没那么坚定了。不料她点头说，没错，我们墨西哥人也这么认为，所以年轻人才特别喜欢旅行结婚，蒙特雷离美国边境很近，所以美国成了最受欢迎的选择，不但简单快捷还可以顺便玩一圈。男友也告诉我说，他在公司跟同事聊天时，听说美国分公司的一位同事也是在近期登记结婚的，那边确实没特别复杂的步骤，只要提前递交资料，然后预定好日期准时出现在市政厅就可以了。我们两个都持有长期美国签证，美国距离墨西哥也确实挺近的，乘坐国际航班到达也已经不需要隔离了，于是我们又用英语查阅了一番在美国登记结婚的相关信息。好消息是，在美国结婚的流程并没有本地人和外国人的区别，要提交的资料和申请步骤是一样的——先递交身份证明，申请结婚许可。只要年满18岁，当下是单身状态、自愿与对方缔结婚约，不出意外都会拿到这张许可的。只要拿到许可，就可以约时间正式登记结婚了，通常有效期是几个月。于是我们初步决定，要不就去离蒙特雷最近的得克萨斯州试试递交材料吧，能办成最好，不能就当去拜访朋友好啦。就在买机票之前，我跟一个美国朋友偶然聊起自己要结婚了，墨西哥办理太麻烦所以打算去隔壁得州试试。没想到他竟然说，去得州倒是没问题，但第一次你们只能递交材料，通常结婚许可批下来要一个月左右，如果你们还得赶回来上班，就必须再去一次。我说，就算是去两次，也还是比回国或是在墨西哥办理一层层手续快捷得多，大不了拿到了许可再飞一趟就好。他说如果想要的话，还能再快一点，“如果你决定跟一个人共度余生，那么余生开始得越快越好（When you realize you wanna spend the rest of your life with somebody， you want the rest of your life to start as soon as possible——来自我们都很喜欢的电影《当哈里遇到莎莉》）”。我说你刚才不是说，怎么也得两次吗？一次递交材料，另一次正式登记。他说，那是在得克萨斯州，还有我住的加利福尼亚州，以及美国绝大多数其他州，只有一个地方除外，也就是全世界人们口中的“结婚之都”——赌城拉斯维加斯。

于是，又经过了一番调查之后我们发现，拉斯维加斯之所以能成为结婚圣地，主要是因为流程极其简便快捷，结婚许可能在线上申请或是当场申请，快的话几个小时就能批下来，拿到后选择当地一个有资质的小教堂办理简单仪式就算正式结婚了。也正是因为太方便了，许多影视剧中疯狂而经典的结婚桥段也只有在这里才能成立，比如长寿美剧《老友记》、好莱坞《醉后大丈夫》系列三部曲，甚至现实生活中一些隐婚闪婚的明星。而且这里结婚过于快捷，不排除很多冲动行事的情侣事后立马后悔，因此在拉斯维加斯连离婚也比别的地方容易，因为多了一个“宣布婚姻无效”选项，条件是双方同意，而且距离登记时间没超过72小时，足够酒醒了，有点类似微信中的限时撤回功能。我试着在拉斯维加斯所在的内华达州市政厅官网上申请了结婚许可，只需要提供结婚双方的基本信息和父母姓名，很快许可证就批下来了。当时距离我开学还有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于是我们火速订了周末的机票，男友也在周五多请了一天假，希望能在这三天之内搞定我们的终身大事。

距离出发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了，男友还在上班，我自己火速处理了几件事——首先，虽然学校还在假期中，我还是约见了我们语言中心的院长。她是我的直接领导，跟我的父母年纪差不多大，是一个雷厉风行的金发女强人，我一个人在墨西哥工作的这些年里，她对待我就像一个自己家的长辈一样，非常关照，但也非常严厉。虽然结婚属于私事，她也知道我在恋爱，但我还是不想一开学就甩出一个重磅惊吓直接告知她自己已婚，所以坚持在去美国之前当面告诉她自己的决定。见面之后她确实有一点吃惊，问我是不是出于冲动或者出了什么问题，我说不是，我们原本就是认真交往，结婚是我们双方深思熟虑后共同的决定，也获得了家长们的祝福和支持，只是确实比我以前预想的早了一些，于是她说，那你当然也有我的祝福，祝你们旅途平安一切顺利，想去度蜜月也可以请假，提前把代课安排好就行了。其次，我需要搞定结婚当天的穿戴，婚纱自然是来不及量身定做或者各种试装了，好在我已经有一条挺漂亮的纯白色丝绸长裙，高跟鞋我实在是穿不惯，就去买了一双白色的短靴。西方的古老婚礼传统中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Something old，something new， something borrowed and something blue。”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结婚当天新娘身上要有一点旧的东西、一点新的东西、一点借来的东西和一点蓝色的东西，各自代表着吉祥的寓意和好运祝福。外婆给过我一条她小时候戴过的银手链，男友的妈妈也就是我未来的婆婆亲手缝过一双鞋垫给我还一直没舍得用，这样新旧两样东西都有了。蓝色的话，我们之前就有的一对情侣首饰上有天然的蓝色珊瑚，也算符合要求。唯一需要好好思考一下的是这样借来的东西，通常是从好友圈中一对家庭美满的夫妻那边借的，希望新婚之后也能像他们一样幸福。其实我认识好几对结婚数十年一直幸福美满的夫妻，他们也都说过等我结婚的时候愿意借给我这件物品，但我们决定得确实有点快，这几对夫妻现在都在其他国家，邮寄也来不及了。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跟自己学中文的一个学生，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女孩，非常聪明，也特别喜欢上我的课，连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们都没有间断在线上的学习。她有两个同样乖巧聪明的弟弟妹妹，家里养着几只可爱的宠物，全家人经常一起去旅行，她这么小已经去过好几个国家了。自从开始给她上课，她的妈妈已经跟我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夫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能把家庭和婚姻经营得这么好，完全可以做我们的榜样啊。于是我趁着给她上课的机会，问她妈妈能不能借一样东西给我去结婚，他们一家人听说这个消息都特别兴奋，特别是三个小朋友，都抢着过来给我拥抱祝我们幸福。她的妈妈翻出来了一个结婚时用过的银发饰，可以夹在头发上的那种，我赶忙道谢，说回来以后一定尽快奉还，她说不着急，还去自家经营的服装店里找了一个很漂亮也方便携带的头纱送给我。最后一样，是手捧花，或许在国内的婚礼上手捧花是一样可有可无的装饰品，但在国外可以说是非常重要，最简单的仪式也必须有，哪个单身女孩在婚礼最后拿到了新娘的手捧花也是一种幸运，代表着或许她自己的爱情也会很快到来。通常手捧花是鲜花扎成的，但从墨西哥飞到美国属于国际航班，入境时禁止携带新鲜的水果和植物，倒是也可以选择在举行仪式的小教堂购买，但那样的话有点无聊，跟其他人的都一样了，而且我还想要把自己的手捧花带回来送给最好的闺蜜，希望渴望爱情的她也能快点找到理想的另一半。所以我决定用纱布和铁丝自己扎几朵花带到美国去，花了大半天时间研究教程加动手实践，做工程师的男友还从公司车间借回来镊子改锥之类的工具陪我一起做。最后我们终于亲手扎出来了一束漂亮的百合花，这时候距离去拉斯维加斯的飞机起飞只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了。

我们出发的那天是周五，下飞机后到拉斯维加斯市内入住酒店，已经是下午了。这时候我们才想起来，婚戒还没买。虽然我们早已经有了情侣对戒，但既然要结婚了，还是专门买一对新的更有仪式感。好在拉斯维加斯不光是结婚圣地，也是购物天堂，想到的没有买不到的，主干道上各种大小品牌专卖店和商场一应俱全。我们走路去了最近的一家Tiffany门店，很快选定了一对样式简洁的纯银对戒，热情的导购员听说我们第二天就要登记还帮忙把它们精心地包装在了漂亮的蓝色小盒子里，出来以后正好赶上观赏著名的百乐宫音乐喷泉。我们打算在拉斯维加斯住三个晚上，本来想着是第一天到达休整，第二天领取许可证，第三天在教堂举行仪式，时间相对宽裕。但第一天晚上买好戒指以后，我们开始查询路线，发现取许可证的婚姻登记处（相当于民政局）的位置和很多家能举办仪式的小教堂聚集的位置其实很近，都在市区以北不到10公里的地方，如果能一次做完所有的流程就不用跑两趟了，还多出来了一天的自由时间想去哪里玩都可以。即将成为我公公的男友爸爸对风水和皇历很有研究，电话里他也说第二天就是黄道吉日宜嫁娶。于是我们火速预订了第二天的教堂，把要穿的衣服准备好，早早入睡。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了床，登记处八点开门，我们八点半左右就到了，里面竟然已经有不少新人在排队。内部结构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并没有国内民政局那样的大厅，而是更像高峰时期的银行，顾客排着弯弯曲曲的长队等待被叫，工作人员坐在被防弹玻璃隔开的柜台里，通过提交的许可证序列号从电脑中提取准夫妻双方的个人信息处理申请。我们被要求出示的只有身份证件，可以是护照或国际驾驶证，确认已满法定结婚年龄。至于确认单身且自愿的这个部分，竟然是靠在摄像头前宣誓完成的。然后再问一些常见的问题，比如住址职业等等，我们就顺利拿到了许可证，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十分钟。出来之前我看到门口还有几台电脑，可以现场直接申请，估计批下来得也会很快，而且之前我们只查了开门的时间，确实是早上八点，但关门的时间竟然是午夜十二点！难怪拉斯维加斯会发生那么多闪婚闪离的疯狂故事，这政策和设施确实给短时间内的冲动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