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彗星来过地球(短篇小说)
作者: 傅钰棋陆歌决定不再执着相信自己是个“天才”的那天,她坚定笔直地站在农贸市场的入口,手里紧紧拽着一个尼龙袋子,迈出和人类首次登月一样欣喜若狂的一步。观察她许久的粮食店主,扔掉手中几粒生瓜子,起身迎接这位看起来要上台发言的中年女人。陆歌向她微微探身,扶了一下眼镜,开口,冒昧问一下,哪里可以买到辣菜?店主抬了一下眉毛,一边下坐一边敷衍一指,重新抓起一把瓜子,翻了一个白眼。陆歌完全没有留意店主后续的表情,她踏着步子径直踱入农贸市场的深处。
她吃过辣菜,用腊肉翻炒,味道极佳,年幼时外婆总在某个时间段,用这道菜招待食欲不旺盛的陆歌。再大一些,她发现母亲也会做,只是母亲在炒时会加入一些干辣椒,辣菜就更辣了一点。母亲离开以后,她好像封存了一段味觉记忆,直到爱人无意间将辣菜炒腊肉端上饭桌,她竟然哭了起来。
爱人离开已经快一周了,陆歌也没有仔细算过时间。但女儿却记得清楚,她说她想吃爸爸做的饭。她给爱人打电话,被挂掉了。她就是想问问辣菜在和腊肉相遇之前是什么样子。无奈只能百度了一下,辣菜属于十字花科,和芥菜荠菜一类,芥菜荠菜又是什么?陆歌彻底迷失在蔬菜的世界里,不比画个四宫格简单,她在心里想,是自己以前小看了这些日常。放弃了在网络图片上的探秘,她兜转了几圈,终于找到农贸市场的入口。
昏暗潮湿的农贸市场,吊顶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发出呲啦啦的电流声,鼻尖略过一阵血腥味,陆歌看见从狭长的走道尽头那扇诡异的门后,出现一个神秘的影子,随着灯光的明灭变换着自己的形态,一定是她影响了磁场,才导致了电流的输送。一眨眼,影子不见,一眨眼,影子已经近在眼前,眨眨眼,狭长的走道尽头是一面墙,斑驳的墙面上写着出口。她急匆匆地从那里走了出去。刚才脑海里出现的一幕,让她快乐,她喜欢自己脑海里冒出的某一个灵感片段,赶紧记录下来,下一次创作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素材巧妙地添加进故事里。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看神秘的故事,她年轻时喜欢的爱情漫画已经过时了。高桥留美子、鸟山明早就停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困在时空的结界里。陆歌边走边想。
女儿看着陆歌空空的尼龙袋子,转身进去拿着手机,请爸爸点一下外卖。陆歌自责,她说,妈妈给你煮一个白水蛋怎么样?女儿指了指餐桌,餐桌上放着另一个白水蛋。这一刻每每出现,陆歌总会不知所措,立在原地,眼神飘逸,女儿知道妈妈的处境,她已经学会怎么让自己的母亲逃离这样的境地,她走到书房门口,说,要画吗?一会儿我叫你吃饭。陆歌从没辅导过女儿的家庭作业,好像也不需要。那次她慌乱赶到学校开家长会,站在二年级的过道上抓住一位老师询问女儿的班级,老师紧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女儿在楼上,她现在是三年级。
在书房,她摊开画板,画出一个四宫格,勾草图、精修、写上对白、上色、渲染,连接彩色打印机,提示墨水不足够,她熟练地将墨水换上,一则四格小故事出来了。她把它悄悄贴在女儿卧室门上。这个故事很简单,就是关于总被遗忘的白水蛋。吃着外卖的女儿说,一个是白水蛋,另一个是白水蛋,是模仿鲁迅先生吗?陆歌觉得女儿懂得太多。
学校的老师也这么说,她们换了一种表达,叫作智力发达,在数学方面展现出异禀。陆歌和爱人关系的拐点,就出现在这个分歧上。老师的建议是让女儿去读另一所学校的英才班,直升清华北大或者去国外的高等学府,一生致力于和数字交战。爱人立即反对,他说女孩搞这些没用。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他也常对女儿说,你妈妈搞这些没用。走出老师办公室她返身回去对老师说,给我们一点时间。
所以当女儿问,爸爸为什么说你没用?陆歌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得不失体统。年近四十她反而拿不准该如何回答,这还是她初次体验这样的慎重,毕竟这不能是自我安慰式的作答态度了。以前的陆歌,总是快速地进行单一的规划,从来不做过多的考虑。大学尾声,她笃定要成为漫画家,哲学系毕业本可申请去德国留学的陆歌,偷偷瞒着父母填报了日本的大学,一边读研,一边学习漫画绘制。五年之后,她得到一位老师的赏识,进入她的工作室,做上色的分段工作,那是快乐的日子,尽管辛苦。陆歌仍旧为自己能成为自己而欢欣。可随着年纪增大,体力下滑,老师工作室更新换代,陆歌这个外籍学生被自然淘汰,临走时,老师一再抱歉,希望陆歌在她这里五年,能学到有用的技能。有用这个词当时就出现过,只是在陆歌脑海里滑走得很快。异国生活十年的她怀抱希望回到大学生活的城市上海,四处碰壁,自己创作的漫画哪怕是在网络,也并没有得到认可,行业人士对她说,画得是真好,就是没个性,识别度较低,看得出是大师调教过的,但业内想推的是国风大师,而不是日系模仿大师。陆歌才不相信自己只是大师的影子,她愿意赌一把。两年之后,她辞去漫画教师的临时工作,回到家乡林城。父母马不停蹄开始为她铺路,公务员、事业编制,都不是陆歌考虑的范畴,毕业太久,从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留学经验并不能支撑她通过省考,她很灰心。父母仍旧鼓励她,即便偏离航道,也要运行出自己的轨迹。黄金年龄段,每一次莽撞的决定,都会影响后续的发展,但陆歌认为所有的荒唐只要稍加转换,就是偷不去的财富,不能简单地归为有用和无用。
那年她还被迫参加了唯一一次初中同学会,这类聚会的无聊在于,每个同学都精心编排了出场以及后续设立自己这个人物的细节,把一切不如意都掩盖在不合时宜的过度装扮中,言语间透露出小心的打探和巧妙的回避,拿着自己编排的剧本表演一场久别重逢的多人对手戏。陆歌没有兴趣表演,当同学们询问,她就直截了当地回复,过于真实,倒让他们措手不及面面相觑,毕竟和他们预想的答案不太一样,总有点适应不了。陆歌说完就低头吃饭,她也懒得玩味那些表情背后的心理状态。第一轮吃饭结束,有人提议去KTV唱歌,这是好主意,无话可说唱歌就好。大大的包房里,三五成群挤在一堆,喝酒玩骰子的,继续叙旧的,抢麦唱歌的,围着当领导的同学寒暄拉近关系的,都各自明了目的。陆歌想趁人不备遛走,刚起身,身边就坐下一位同学,一把拉住陆歌,想跑?陆歌被动坐下,想不起这位当体育老师同学尊姓,他明了,说出自己的大名,陆歌迅速组建饭局时有意无意听到的各方交流,知道是刚刚离异的那位。声色犬马中两人低语聊着漫画,靠得非常近。让陆歌意外的是,男同学对漫画的热情一如少年,竟然还知道日本近几年大热的漫画,这真是不像国内的中年男人,大约是陆歌的眼神比KTV闪烁的射灯还要有光彩,男同学顺势抓住了她的手,彼此感受到血液异常地流淌。没多久,两人结婚,这也是陆歌不考虑有用无用作出的决定。七年间,爱人一直都支持着陆歌的漫画事业,直到这三年的变故。
父母相继离世,陆歌完全沉沦,失去父母似乎失去了底气,她常忘记去接女儿放学。爱人的口中开始有了怨言,他的抱怨偶尔会通过女儿的疑问被揭露,类似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臭老九、迂腐。这些词汇因为女儿不懂,所以会选择来问陆歌。陆歌心里知道爱人一个人靠着工资和课时费养家,还要洗衣做饭,是不容易的。从这个侧面来看,她能理解他对于压力的宣泄。所以当疫情被闲置在家那段时日,陆歌拿出父母留给她的一笔钱中的一部分给爱人,说,你不是想做生意吗?
爱人很利索,拿着钱迅速开启了便利店的小生意,门面、货源、进货都是早就对接好的,似乎就等着陆歌这笔“良心上过不去”的钱。便利店选在女儿学校附近那条街,单凭这一点,陆歌就觉得爱人仍然值得信赖。经济虽然下行,但便利店的生意却还行,某些怨怼消失在每天收款码的进账声中。然而,因女儿要不要去英才班学习,陆歌和爱人的关系又降到冰点,爱人说,一个快四十岁只会煮白水蛋的人,没有资格决定女儿的一生,你想她和你一样吗?毫无用处。这个毫无用处,是指在一个家庭中,或许,或许吧,陆歌看着爱人提着行李摔门而出时,悲哀地想着,或许对社会也毫无用处。
到底是脑海里突如其来的奇思妙想有用还是会做辣菜炒腊肉有用?陆歌看着女儿闪烁的眼眸,她像一颗星辰,小时候,爸爸妈妈也说,我家陆歌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小星星呐。不能回忆,陆歌马上制止自己即将展开的情绪,回忆让人停留在某些时刻无法逃离。总有些人,余生的时光都在曾经的高光中迷离,因为再无法超越,这是最为悲伤的瞬间。看着女儿,她也好奇,心里发问,那你觉得有用的是什么?爱人离开的前夕,他们在家里大声地争吵,她就反问过同样的问题,尽管语境不同。爱人说:假如你成家,就不能再用以前的价值观来评价事物的有用无用,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你有了具体的身份和责任,就算是天才,也要懂得柴米油盐,更何况你还不是。
有用到底是什么?在与爱人结束争吵后,陆歌把自己关在书房细细地想。爱人还说,直到现在你并没有在漫画这件事情上取得任何成绩。成绩包括什么?声望还是金钱?快乐不算吗?爱人和女儿每次失落时,陆歌就会画上一个四宫格或者八宫格小故事,放在他们的床头,而她清楚记得他们翻看时的微笑,这个算不算?陆歌找不出答案,她意识到没有答案。这反倒是解答了编辑对她那则漫画故事的质疑:你提出了问题,却没有给我们答案。陆歌收到修改的意见,一直在思考那个问题的答案怎么给出来,现在总算可以回复年轻的编辑,在我这个年纪,人生没有答案,只有选择,然后硬着头皮走下去。
父亲曾对陆歌说,对于父母而言,你只要平安健康就行,如果还能快乐那就最好。在陆歌的印象中父母从没有要求她有用,甚至从小,父母就说多读点“没用的闲书”,她看漫画痴迷进去,父母只说,保护好眼睛兼顾好当前要紧的事。女儿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也摆在面前,她有点不知所措。诚如父亲所言,平安健康就行,还能快乐最好。背后还有一条,能留在身边守护一辈子就是理想状态。但很多父母不会说出来,因为子女长大后会责备他们太自私,直到子女也成为父母,才会释然。可是陆歌不一样,她关注的是女儿本身,女儿的路该怎么前进。
陆歌问女儿,你喜欢数学吗?女儿却反问,数学有用吗?陆歌想了想,简单的加减乘除足以应付生活。那就是没用咯?女儿总是很犀利地追问。陆歌拉开板凳坐下来,平复思绪,调整语气,她对女儿说,有用和没用,是一个人对待世界的价值观。你认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默默无闻一辈子也没关系是一种;一定要取得成绩让众人为你喝彩是一种,当然还有很多种。她不知道女儿能不能懂,可她并不想把女儿当作孩子,有些话她现在不明白长大后会逐渐明朗。
女儿想了一下,妈妈希望我成为哪一种?
陆歌没有正面回应,她说,妈妈觉得你要自己去想,想好了要坚守。
女儿点点头,爸爸和你不是一种。
陆歌马上制止,不,爸爸和妈妈是一种,只是爸爸最近有点急。
爱人急,原因是收入不稳定,原本以为头一两年都顶过去的挫折,持续到第三年,周边的门面陆续转让,坚持的只有爱人的便利店,他辞去了上夜班的员工,自己守店。可是一会儿开店一会儿闭店,让他逐渐崩溃,他也不是在乎钱,但他需要钱,因为家中有“两个女儿”要养。刚和陆歌结婚时,爱人会在陆歌父母家说,我觉得陆歌样样行,以前读书轻轻松松拿第一,现在画漫画也肯定能出头,我永远是她第一个忠实读者。而那刻,父母含笑不语。饭后,爱人和父亲喝茶,父亲说,你没有觉得陆歌游手好闲,坦然接受她继续这样生活,我们很欣慰。爱人提出想辞职,这是他第一次在岳父母跟前说,这件事情他打算了有段时间,和陆歌商量,话中绕话拐弯抹角,陆歌没听懂,她让爱人直说,爱人就有点烦躁,直说就是,这份工作养不起这个家。陆歌从小到大从没考虑过钱的问题,她一直在生活之外,关注的只有自己。读大学常常是同学帮忙打饭,出国总是饿得不行才想起该吃饭,随便吃,不饿了继续自己的事情。爱人知道做主的是岳父母,所以趁机试探想法。父母没有直接回答。事后,父母告诉陆歌,要让爱人打消这个念头。父亲还对陆歌说,人到某个阶段,总是事事不如意,坚持忍耐,不要轻易打退堂鼓。爱人一边上课一边盘算,念想从未消散。三年前,母亲脑溢血骤然离世,留下父亲和陆歌,父亲拿出一张存折,对陆歌说,这是我们留给你的锦囊,什么时候用要想清楚。没多久,父亲身体开始孱弱,频频回忆过往,那天他突然对陆歌说,你四岁那年,有一颗彗星路过地球,你指着天空说,它和你来自一个地方,可肉眼根本无法看见这颗彗星,你坚持说它就在那儿。陆歌没接话。父亲看着陆歌再次强调,你永远是我们的小星星。
可是爸爸,这颗小星星发出的光亮着实有限,摇摇欲坠,陆歌整理父母遗物时想着这句没说出口的话,不是没说出口,是永远不会对父母说,这是陆歌的爱。翻出以前在日本老师工作室获得的奖状,尽管只是复印件,老师依旧给每一位有贡献的学生制作了裱框,老师说,可以妥协但不要放弃啊。那语气一直鼓舞着陆歌。陆歌从小就知道放弃是什么,是伪装,坚持伪装。进入漫画业,不属于放弃也不属于妥协,就是开启了另一种轨迹,渐渐地就只会做这个,做的时间够久,分不清是热爱还是习惯。身边总有人对她说,你有才华有天赋技术过硬,这句话一祭出,陆歌会认可自己对漫画的热爱。可就是出不来,行内说是运气,玄之又玄。陆歌不太信,这种穷途末路的说法她不屑一顾。一定是哪里有问题,她也和爱人探讨过,爱人说,现在的漫画迷不像我们那会儿,什么都新鲜没开过眼界。父亲说是不是要找到你最擅长的路子?母亲端上辣菜炒腊肉,她最擅长挑食。彼时此时,陆歌都不知道辣菜是季节性蔬菜,她的概念里只分爱吃和不爱吃。所以当她尝试创作日常类漫画故事连载,被大家嘲讽处处是臆想,脱离群众。那段时间,因为故事的失败导致陆歌反倒有了些知名度,尽管不是什么好事。她开始做噩梦,梦里都是鬼怪在追逐她,她害怕极了。她看弗洛伊德,又看荣格,最后决定将梦中所显画出来,之后发现这种幻象能轻而易举出现在很多场合,比如今天的农贸市场,那乍现的场景和人物,同样是陆歌潜意识里对抗某种消极的表现,因它在现实中无法被化解,长期堆积在心里,形成一块地界,在大脑的某个角落滋长繁荣,逐渐影响正常的思维。陆歌决定接受它,接受一切,这是她的任务。这样的画作,已经有了积攒,这些积攒,都是问题的根源,被藏在书房打印机后面一个不起眼的纸盒里,纸盒上面覆盖了一些纸笔,无人问及,无人知晓,静静地等待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