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岛上铸剑师(小小说)
作者: 也黑人都说他傻,包括我。
他见别人都板着个脸,遇到我就笑嘻嘻的,说我像他弟弟。
我问:“你弟弟叫什么?”
他不回答。
我问:“你弟弟几岁了?”
他还是摇摇头。
我又问:“你弟弟在哪儿?”
他指了指地面,说在阎王那里。
我说:“你这是咒我死啊。”
他就说:“你可别先我死,我死了以后你再死,一定要晚我死啊。”
我便不愿理他,把他当黑炭色的外劳样对待,生怕自己也被传染成了傻乎乎的哑巴样。
但我终究没狠下心。
那天是十月份,两点的太阳将我身上的白色短袖晒出一身汗色。我正在档口吃着红绿红绿、棕褐棕褐的虾米粉时,他兴冲冲地坐在我对面,说:“加个微信,我扫你。”
我向来对陌生的热情没有好感,便将筷子放下,借纸巾擦嘴的工夫思考对策。
“吃什么啊?”跛脚老板见状忙走过来,手中的大铁勺泛着油亮。
“不吃,马上走。”他用蓝色的布衣袖擦擦汗,又兴奋地挑挑眉,“你记得通过一下啊,一定要通过啊。”
“你不要理他。”老板说,“这个人老是这样,就看你们中国留学生好说话,动不动加人微信,这个月都被吓跑好几个了。小心被他骗去卖掉啦。”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其中的利弊。
“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店开在他家附近啦。”
他又骂了两句我听不懂的闽南语,随后回到了铁锅前,眨眼的工夫,一盘炒粿条便盛上了满满当当的锅气。
头顶的大电扇继续转动着比人还长的扇叶。我看了看周遭的人潮,又止不住地咽了咽口水。还是选后者吧。
通过微信后,我学着网上的切香肠策略,试图消磨他对我的兴趣。可我显然误会了什么。我给他发一条消息的工夫他常能回我三句,有时嫌文字太慢还直接发语音。我并不嫌弃他的口音,可那模糊不清且发音不准的中文着实令我听着难受。我只能掐着人中,颤抖着让自己听完。加上微信的第一天,他便给我发了超过一百条语音消息,其中包括怎么在本地生活,如何网购,如何说马来语。尽管我明确地告诉他我已经十分熟悉此地,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说着,像岛上天然温泉池中一直吐水的狮子。
随着耐心的消磨,我终于下定决心将米线店抛弃。雨季到来,混沌的世界为点外卖提供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
我又一次在独居的房间内拉开了窗帘。窗户外是大海,阳光下闪着刺眼的蓝。
屋内的垃圾积攒了一周,蓝色的塑料已经快掩盖不住食物腐烂的味道。我戴上口罩,使劲将袋子往桶外提。最不愿听到的撕裂声还是出现,夹杂着方便面味道的汤水味猛烈地敲打着我的鼻腔,我感到胃中天旋地转,马上就要和汤水溶在一起。
忽然电话响起。我盖上桶盖,将手洗了三遍。绿色的接听按钮沾了我指缝中的水滴。
声音来自米线店老板。
“那个打铁的联系不上你,哭着喊着求我给你打电话,他前两天受伤了,你有空来看看他吧。”
我忽地想起我几周前已将他删除。犹豫再三,还是出了门。
我凭记忆寻到了他的住所。那是一条车身宽的小巷,巷子上方钩挂着黑色的塑料网。顺着网直直看去,尽头是高过屋顶两尺的大树。网的右侧是熏黑斑驳的墙壁,左侧方向是由褪色铁皮组成的旧屋。屋门未锁,透过堆在门内的干树枝能依稀看到一张年迈的旧沙发。他就坐在那张沙发上,头缠纱布,左手绑着石膏,乌青的右脸上眨着一双带泪的眼睛。
“你,不开灯吗?”
我走近屋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味。
他像是被拧了发条似的站起身,眼神中充满着我读不懂的复杂。
“你为什么把我删了?我以为你死了。”
“你怎么老把“死”字挂在嘴边,说说吧,你什么情况?”
他赌气似的将身子落在沙发上,一张黑色的面容强撑着疼痛。
“行,我把你加回来,不删了,以后再也不删了。你到底怎么了?”
他朝手机的方向嘟了嘟嘴,见我通过好友后,勉强撑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可能快死了。”
“这么严重怎么不去住院?”
“排队排到明年了。”
我又想为他查询附近的私立医院,但看了看价格表,又暗暗自我嘲弄了一番。
“谁下手这么狠?”
“我的仇人。”
“仇人?”
“你坐。”他拍拍沙发,想站起来去够远处的板凳。
我忙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别跟我瞎客气了。你说吧,我听着。”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又请我为他泡了杯绿茶,说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抱着做慈善的心态仔细听着他模糊的讲述,不一会儿,绿茶就见了底。
“你是说,你仇人减刑了?”
“他一定是搞了什么关系。这些见钱眼开的警察,该死。”
“那你也不能拿污水泼,用菜刀往人脸上丢啊,你明明看见人家那么多小弟。寡不敌众是大忌。”
“污水和菜刀算什么,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就应该用沸腾的油泼他,用烧红的铁烙他,把我铸了十几年的剑全部插进他的身体部位。可我恨他偏偏在我去菜场的时候出现。我好恨我没把握住机会。”
他攥紧了拳头,面部渗出了几滴浊泪。
“我是说,你应该智取。”
“没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反正已经打听到他的老巢了。等我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看着他的神态,我忽地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承载的复杂。斟酌再三,那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硬生生吞进了肚子。
“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吧,讲完我们就别再有联系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危险。”
“你想要听什么?”
“讲讲你的童年吧,或者你成长的经历。”
“挑好的讲?”
“都可以。”
我为自己倒了杯温水。口中的那些记忆遥远得就像是别人的故事。
他听得入了迷,我便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讲述着有关学习压力和就业压力之类的烦恼事。
“没想到你也有那么多痛苦。”
“都过去了,你先好好养伤,任何苦难都会被时间磨平的。”
“是会被磨平。”
他与我郑重地握了握手。随后,我又回到了熟悉的米线店。
那日之后,他再也没联系过我,我自然也不愿主动理会他。
农历新年那天,我与家人围聚在祖屋下。长辈们都说我有出息,是全村第一个研究生、留学生,以后肯定要当大官。我看着祖父被酒精润红的脸,内心盛满了复杂。
我找了个借口走出大门,月光正亮。
我忽地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给他发了句微信祝福。绿色的聊天框旁紧挨着一个红色的圆圈,圈内中央立着一个浅色的叹号,图标下方排列着一串文字说明。
哦,他也将我删除了。
开学后,我又回到了那座岛上的城市。他的家门口没有张贴春联,铁皮门紧锁,门前加了根长长的杆子,显示屏上红红绿绿地呈现着今日时间。
我向米线店老板打听起了他的下落。他高兴地说着他将房子卖给别人当停车场的事,如手术切掉了什么顽疾,留下了舒坦的身体。与我三言两语后,转头投向愈发火热的生意。
随后的日子便在每日到访的紫色闪电与烟花爆炸响的雷鸣声中有规律地度过。
毕业典礼那天,雷电夹杂着暴雨,将高耸的建筑、低矮的屋瓦、蒙尘的行道树与空气洗出一身新。
我被气氛感染,与并不熟识的同学们留下了一张张承载记忆的照片。
回家路上,我特意让的士师傅绕去他家看看。不出所料,那里的铁皮屋被拆成了一地一地有规律的线条。我将窗户摇下,空气中只有烈日下汽车尾气的眩晕味。
回国后,我如父母所期待的那样,在家乡的一所中学谋上了一个教职。
某个周末,沉寂许久的同学群中疯狂聊着岛上发生的大事件。一个小混混团体的基地深夜被大火吞噬。据说为首的人死得特别惨烈,全身上下的重要部位都插入了长短不一的铁剑。他的尸体旁也躺着一具烧焦的遗骸,全身完好,死因是窒息。
破案进展得十分顺利,警察们在事发后十几分钟便接到了歹徒的自首电话,到达现场时,他已被吞没在大火中。
遗憾的是,警察尚不清楚凶手的身份与姓名,只能向社会公开求助。
同学们纷纷猜测是哪个外劳与帮派起了冲突,又脑补出各种各样快意恩仇的侠客情节。热闹了半天,群中又归于沉寂。
我仰头躺在沙发上,酝酿了一晚,终于挤出一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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