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叙事,生命迁徙及精神索骥

作者: 张维菊

阿微木依萝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的文字神秘,隐喻丛生,灵气丰沛,有着强烈的异质感和大凉山原生态的林壑之美。

文字的异质感,源于小说的亡灵叙事及精神隐喻。从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从卡达莱的《亡军的将领》,到班维尔的《海》,无一不是亡灵叙事的经典。大凉山给阿微木依萝的亡灵叙事提供了自成机杼的可能。原始的生存场域,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古老的彝族风俗,使人觉得,即便是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亡灵的存在并非魔幻,而是明白真切的现实。“人间的亲人一呼唤,魂灵就像谷穗那样掉转头飘往故乡。”阿微木依萝的中篇小说《迁徙》,就这样使亡灵叙事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这种别样视角,打破了时空阻隔,实现了生者与逝者的精神对谈,“魂与魂相遇”,小说因而有了熨帖人心的尘世温度。

亡灵与生者的交叉叙事,互为延展,互为呼应,各有各调,众声喧而不哗。人世间个体生命存活的卑微与艰难,精神追求与现实困囿的冲突,在消除了生死界限的对话中,得以还原。生活在狩猎时代的祖父,因读了几天书,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古代的一位女诗人,为她痴迷,为她神往,为她写下情诗无数,却始终无法对身边人温柔以待,在吵闹中度过一生。而被捆绑了一辈子、隐忍了一辈子的祖母,直到死后,才敢抗争劳碌之命,争取身心自由。看似滑稽荒诞的一幕,实则是现实的沉重与不堪。阿尔礼生在衣食不缺的丰富年代,却和他的另外几个兄弟一样,生活糟糕,日子不顺。他们留不住自己的女人——他们的女人全走了。阿尔礼还拖着无人照料的两个儿子,在潦草且潦倒的悲情人生里束手无策,并为此陷入悲观、焦灼与颓败。

贯穿小说始终的招魂经,透出浓郁的彝族风情,成为冥冥之中的指引与召唤。不堪重负的阿尔礼乞求自己的好友、继承祖业的巫师吉克,将墓穴里祖父的亡灵唤醒,想要劝说祖父迁居,改变自己的命运风水。经文唱起,可叫人起死回生,亦可叫人生而复死。它带你进二维码遍地的现实世界,带你入白马月光的虚幻之境,何等诡谲,何等奇异。招魂经的回还往复,营造了一唱三叠的磁力效应,带着盎然诗意和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张力十足,直抵人心,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

生命是一场迁徙,是不断的精神索骥。招魂经召回了祖父的亡灵,解开了祖父生前的郁结。“愿意醒着的人,念不睡,愿意睡着的人,念不醒。”借由吉克之口,让小说主人公彻底清醒:能够改变命运的,只有自己。阿尔礼学会了正确表达,于个人世界中建立起精神力量,宣告对这个世界的某些东西提出自己意见的自由。巫师吉克在度人的过程中,内心逐渐通透敞亮:死与生,枯与荣,荒凉与茂盛,不过是自然法则中的更替轮回。死去是另一种形式的活着。小说赋予亡灵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独立精神,爱与被爱的权力。比如,祖父在被唤醒的短暂时日里,与前妻和解,感知并爱上了一位流浪中的现代姑娘的亡灵。在得知孙子为他看好了新墓地,请他搬到一片山林居住时,即声明不喜欢被人安排的立场。字里行间,既有淡淡疏离,又有熟稔的随带喜感的烟火气息。小说中的人物,皆在精神层面得偿所愿,这无疑是作家的悲悯情怀使然。

阿微木依萝的小说语言,有山林静气,有谷壑幽深。青草响动,蚯蚓蠕动,蚂蚁爬行,松针滴水,野果丰硕,圆滚滚走过的斑鸠,遍地的山鸡,她的笔触,感知到所有的细微,生态变化,时代履痕,都在细微里清晰可见。

“你骑白马来,你闻雄鸡声音来,你背弓箭来,你无所畏惧而来。”

“你已在路上,带着恒心在路上,你将醒来,从马背上醒来,穿越山川平地醒来。”

她的坚定,凌厉,藏在静气中,幽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