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1990(短篇小说)

作者: 顾骨

我看着母亲的肚子,它又一次被不知名的父亲耍成曲面了。这些父亲们罪大恶极,母亲却仍相信他们能够演绎爱情。在这种情况下,我很庆幸自己已离开这螺壳很多年。自从我离开母亲之后,世界就变得暗沉沉的。我理解这是过早从这螺壳中脱胎应付的代价。这么多年来,我的眼膜上一直附着一层硅藻,它们让我无法真切观察事物。灰蒙蒙的视界让我养成了爱闭眼睛的习惯,因为看久了没有太多色差的天地,就会向往彻底的黑。不过,我可不敢闭眼太久,一睡过去可就十分糟糕了,我害怕睡觉。

我坐在床头,转身看母亲。她正在和一个男人亲吻,我被他们的举止挤出了房间。我从门缝里钻出去,没有片刻迟疑,像水往下游去。我和母亲住在茶楼三楼的某一间房间里,房间是用三夹板切割出来的。三夹板把这里拼成蜂巢,我认得里面的每一只蜜蜂,每个格子间里都有很多个母亲和我的母亲一样在采蜜。当然,那些母亲大都没有真正成为母亲,就像我的父亲始终没有成为我的父亲一样。同样地,掌管蜜蜂的蜂后也没有产卵的职责,我只见过他一面,他是个男的,人们叫他英叔。

蜂巢里传出来的声音总会疹得我浑身发痒,让我想起自己被男女生硬拼凑在一起成为种子的时刻,所以我更爱待在二楼和一楼。茶楼二楼的明面是台球厅,如果你在第七张台球桌旁边找到暗阁,就可以走进一个新的房间里。里面填满了我最不爱玩的游戏机。上面总是有五颜六色的光一格一格依次亮起,在本就面如死灰的人们脸上再照出另一层死灰来,让他们像我一样丑陋。这些游戏机玩的人比较少,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家伙。那些家伙也经常来找我母亲玩。我不喜欢他们。他们找我母亲玩时,就爱讲价和赊账。在交易市场里,我是危险的附赠品,拥挤的房间里没有人希望我出现,我就只好被挤到台球厅里,对着肆意翻滚的台球发呆。

大人们总爱说,他们打出了阳寿球,但其实是我在旁边偷偷搞小动作,把不该进球洞的球吹进了洞里。他们开心时,我也会少有地笑一笑。

对我来说,笑声是难得的,是台球夯在网上轻微的声响。我爱这声响,好几次夜里,我被男女挤出房间,不愿再回去,就来到二楼,听自己的笑声。可惜的是,我的笑声势单力薄,总会被母亲的喘息声打断。于是我只好更下一层楼,流到一楼的大堂,把自己装在塑料凳上。我会在空荡荡的茶座看着半掩的大门发呆。在这里,我目送一些男人进出,当茶楼里最后一个男人披着紫色的天离开时,就意味着新的一天到了,门将被彻底敞开。许多起早的老爷子来到这里喝茶打牌,蜂巢里比较没用的蜜蜂会下来,给这里的老爷子煮卷筒粉做早餐。

看男人们吃食时,我就坐在空位置上猜测。我想,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也可能是拿扑克牌砍桌子的男人们中的一员,他甚至可能是那个道士。我转头去看那个打牌的道士,他每天早上都来。我很确定他是假道士,但我蛮喜欢他的,像这里每个赌鬼喜欢他的吉利话一样喜欢他。我喜欢他还因为我记得三年前的事。当时他在牌桌上给一个小男孩起了名字,我很爱那个名字,我也很想拥有一个名字,但没有人给我取。好几次,我对他说,你给我起个名字吧。但是他不理我,我猜测是我没有像赌鬼们给他几张纸的缘故,但也知道这是因为他看不见我。

他还经常配一些符水给人喝,保证男人们喝过以后能有避孕效果,女人们喝过以后能心安,我妈就经常喝他的符水,他把我妈赚来的钱输在赌桌上,又由那些出老千的家伙亲手交给我妈。这是一个循环,有张纸币上写着字,它至少到过我妈手里好几次,就像孩子们到过母亲们的肚子里一样。

我不太记得那个有名字小男孩的父亲长什么样了,他也是个赌鬼,烟抽得很凶,脸一直被烟圈笼罩着,我视力不好,看不见他是正常的。但我记得他边打牌边吹嘘自己儿子出生有八斤三两的样子,也记得他向道士讨儿子名字时难得大气地给了五十块钱。不到三年他就欠了好多高利贷,手指被打断了两根,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儿子虽有八斤三两,但是和我一样,生来就没有父亲。

楼上的母亲们总嘲笑我的母亲,她们说我的母亲太轻易就想要成为一位母亲,所以才老爱打胎。她们的话让我很讨厌父亲。与成为父亲不同的是,他们太轻易地隐匿在很多父亲里面,靠玩捉迷藏逃逸了。

在许多父亲和许多母亲组成的傲慢的雨雾里,我成为一个可怜的孤儿。我时常孤零零地命令自己不要昏昏欲睡,因为这雾浓郁得几乎形同实质,每时每刻,它都在拧扭着我,想让我躺下,让我闭眼,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它希望我赶紧离开这栋楼,去往别的什么地方。可我始终不愿意,这是我的执念。我想,事情不该那么轻易地发生,我还没有到出门远行的年纪,就不该轻易地走。小孩子注定要待在家里,即便这个家是由涂满白液的木板围成的,我也不愿意离开。

现在,天开始亮了,我上楼去看母亲。她捂着微隆的肚子,和躺在一旁的男人谈天。我看得出来,那个男人是虚幻如我的,但母亲的执念让他变得似乎很坚实,母亲抱着他,她陷在爱中,宛如被像月光一样流动的话语洗干净了身子般,开始希冀泥沼从她身上脱落。我上前,抓住那个男人的辫子,唱起儿童最应该唱的拔萝卜的歌。男人无动于衷,他伸手把弄着母亲的耳垂,母亲楚楚可怜地叹气,她对男人说,我的耳垂好薄,没有福泽。紧接着,她的头发很轻易就被他的头颅压痛。你压着我了,真讨厌。我在母亲的这一声撒娇里感到超然的疲倦。我松开手放男人起来,他对母亲说,我会带你回家的。

我在这一刻很心痛。母亲没有学会思考,不知如何辨别骗局,而我早已不再信任人的鬼话。我听见母亲的肉身在男人的吹捧中冒泡,一旦破裂开来,她将再也不是她了,她又会成为母亲。而更可怕的是,她不可能生下来的那个孩子会和我以及那个八斤三两一样,都没有父亲。我奋力朝母亲喊,让她不要相信这个轻飘飘的男人,但是,这事与相信与否已经没有关系了。母亲握住缰绳的力气大与不大,我都注定看见一匹疾驰的马拖着母亲飞奔。我还会看见缰绳带着母亲,把她拖在地上,让她遍体鳞伤直至放手,就像我刚刚颓然地松开抓住那个男人辫子的手一样,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会看见我不想看的东西,比如一个和我一样的弟弟。

母亲对生活习焉不察,不知晓她被欺骗的套路总是一成不变。所以很多天以后,没有孩子的母亲又被许多没有孩子的母亲嘲笑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她理应被嘲笑的,只是我不愿意听大家嘲讽她的话。更何况,我的母亲好像马上就要死去了,她躺在床上,脸色是那样苍白。我不忍看到她痛苦,就独自下楼。下楼时,我听见她说,她要去找他。我甩甩脑袋想要甩掉她的妄想,转头时看见一个小男孩走进茶楼里,他告诉他的父亲,他要到城里上学了,他来向父亲要五十块钱去上学。我意识到我也到了要上学的年纪。

于是我也想上学,我跟着那个男孩,第一次走出了茶楼。那几天是阴天,雾重了好多。我跟在那个男孩后面,很想和他交朋友。我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我的气味,我因此知道,他也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只不过他也与我有所不同,他是出生以后被遗弃的。我跟着他,看着他一路回家。他背上他的书包,带上他的弟弟往车站去。他的弟弟很乖,跟在他后面一言不发,这让我更喜欢他了。他有个弟弟。而据我所知,我也即将有个弟弟——虽然我的弟弟有和我一样的宿命。

我和那对兄弟上了车,车上有很多小孩,我觉得这些孩子都很喜欢我,因为我们都是被遗弃的孩子,而我是被遗弃得最纯粹的那个。

我相信他们都会喜欢纯粹的我,车祸之后发生的事证明了,他们真的很喜欢我。他们都很乐意给我讲自己出生时的故事,让没有机会出生的我羡慕万分。我很喜欢他们,那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交到的朋友们。

正当我在车上发呆时,一个怯懦的女人也上了车。我转头看向她,认出她是我那个怀孕的母亲。她握着车票,捂着肚子,丝毫没注意到我这个女儿的存在。事实上,她的注意力全都凝在了她的腹部。我坐在母亲旁边,听见她—遍遍对自己说,乖,我带你去找你爸爸,他说过不会丢下你的。

我自那天起再没有回过茶楼,我上了路。在路上,我不止一次看向我那病得不轻的母亲,以及我素未谋面的弟弟。我盯着螺壳想,他应该要出生了。

然后车祸就来了,它提前实现了母亲终将做的事情。

另—个一

小女孩的眼睛是合成的月光,绿色的菱眼萃取自挂在头上这轮1991年的月亮。我不是在比喻,小女孩亲自告诉我,月的阴晴圆缺会影响她的生命力。她的菱眼是自身生命力的指示灯。这两颗月亮越亮,她就越生机勃勃。比如说,我遇到了你,我就每天都很有活力。小女孩逗我,我在旁边陪她笑,听她讲在路上的见闻。每当她瞳孔里的菱形锁住我的眼睛后,便开始倾吐。我的耳朵被那些硕大的故事操得遍体鳞伤。

她讲述的故事,永远有一个起点,这起点始于一场车祸,她说,我是这场车祸的亲历者。她亲历的故事像羽毛,在我的脑海上撩拨起水花来,使我饱受困扰,浑身发痒。那些故事让我满脑子都是一个又一个寻觅父母的可怜孩子。我与他们并不相同,我来找的不是父母。

我是来找我姐姐的。许多年前,为了寻找姐姐,我出门远行,日夜与念想中的幻影玩追逐游戏。可惜的是,我至今没有找到她。

陪那个小女孩聊累了,我向她告别,我告诉她我要去找寻我的姐姐了。她却并不放过我,她问我,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找到过你姐姐呢?我立刻就失去了寻找的动力,继续瘫坐下来,听她讲那些孩子的故事。多年来,我沿着各个城市打听有关姐姐的消息,几乎以为自己真有一个姐姐。可没有就是没有,我不能自欺说我有个姐姐,尽管我的确这样做了。

我想起自己决心寻找姐姐的那一夜。那时,我迷于游走在不同的产房中,寻找母亲似的妻子,把每一位初为人母的女人当作我的女人。我悉心照料她们的孩子,因为我不希望那些孩子变成我。我目送这些孩子一个个离开,而我留了下来,因为我是被生灵遗弃的家伙。

产房外的白墙贴着密密麻麻的新生儿照片,我总在看他们,我不配做其中的一员,就每天来到白墙前羡慕这些照片。我的存在没有留下臭味,但我确实闻到了臭味出现在白花花的病房里。我被这臭味引诱上钩,它不停地牵扯我,把我牵到乞丐面前。

看见我,那个乞丐只一瞬间就如子弹般射出把我扑倒。被他压在身下时,我无力反抗,只能任由他伸出手肆意抚摸着我的脸颊,他手指上传来的力度按得我的颧骨都在变形,声音随着加大的力度涌进我耳朵里。他不停地喃喃,像,太像了。

他的嘴巴好臭,吐出来的文字几乎要撕烂我的肺叶。我躺在地上,忍着上涌的胃酸吼他,什么像什么?你再不放开我我就报警了。他这才意识到失礼,从我身上蜕下去,像一层蛇皮。紧接着,他跪着把我举起来,像扣篮一样把我按在瓷砖上,然后才站起身子向我鞠躬抱歉。他流着泪对我说,抱歉,我曾经有个女儿,她就是在这个医院被流掉的,你和她实在是太像了……他喃喃着:实在是太像了,简直是亲姐弟,实在是太像了,然后继续把目光钉在那面照片墙上。他的女儿不在那里,我也不在。我们两个开始一起仰视那面墙。我听见他的眼泪经过漫长的皮肤沟壑滴在地上,我知道那是忏悔的眼泪,我决定替他的女儿不原谅他。

没过多久,他终于被当成自言自语的神经病,由两个总在值班室打瞌睡的保安架了出去。他要离开了,要进入外面的世界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脏兮兮的衣服其实是一件黄道袍。这让我莫名想和他讲更多话,因为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个乞丐道士,和我说过话。

我对他实在太好奇,所以有生之年第一次,我离开了医院,一路跟着他来到一间茶楼。在那里,我闻到了更熟悉的气息。

然而我闻到的只有气息了。那个乞丐道士在门口讨茶,我走上去,想要和他搭话,最终,听见他仰望着楼顶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女儿。

他说,今天那个孩子,真的好像我们的女儿,你在天上看得见她吗?我想,他们一定是姐弟。

我在旁边无言,转身走回医院,像往常一样盯着那面照片墙。直到凌晨,走廊的灯被熄灭,不知哪间病房里的婴儿用哭声惊醒我,我才恍然,从道士的话语中顿悟—一我一定有个姐姐。

这个意念像锚一样牢牢夯在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无法挪动的大山。我想起好多年前,我将要从螺壳落地时,母亲的眼泪。那时我睁开眼,听见我的母亲对护士说,这次这个孩子,我真的打算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