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的海外孤星(散文)

作者: 夏商

一、2019策展人语

华语文学有时也被称之为华文文学,乃至于省略掉海外这个前缀,同样能明了所指是异国他乡的创作。道理很简单,中国大陆就是华语区,用华语或华文来冠名本土文学,纯属画蛇添足。我们夸一个姑娘颜值,说她是美女即可,没必要说她是漂亮美女。

华语文学是文学评论的专业用语,所谓专业,就是圈内,就是环闭,对普通读者来说,剔除前缀会产生歧义,或觉语焉不详。所以,无论是批评家发表论文,还是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小辑,多数时候“海外”并没被剔除,包括这一次。

关注起海外华语文学,源自去年早春,哈佛燕京图书馆的一次讲座上,一位赴美访学的北京学者讲移民文学,题目叫“离散文学中的家国想象”,彼时,我正实施移居美国,离散这个词令我触动,在接续的发言中,我顺着这位比较文学教授的话题往下讲—一

移民作家会遇到用母语还是用所在国语言写作的问题,会遇到写作身份认同的问题,也就是为谁而写作的问题,这些问题很庞大,也很具体,每个移民作家的情况不尽相同,但离散这个词有悲伤的意味,我觉得还是可以商榷。是不是成为移民作家就一定悲伤呢?好像也不尽然,对我来说,一直有两个祖国,从个体信念的层面来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有些朋友认为我是民主至上主义者,其实不全对,我更是自由主义者,民主很可贵,自由价更高。自由对作家是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一个自由的灵魂,我看不出作家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离散这样带有悲伤意味的描述至少是不完整的,借由移民而拥有了免于恐惧的自由,获得精神和灵魂的解放,对作家是福祉而不是悲剧。

除了自由,我的另一个祖国就是母语,这是没办法的事,到我这个年纪,又不是学外语出身,运用非母语写小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学会一些日常交流和用于文学写作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好在语言只是一种工具,作家因为文化背景和出生地的关系,选择写作语言身不由己,但作品的深度和广度是可以突破语种局限的。当然,各语种的表现力会有所差异,覆盖面也会有所不同,当下西方文化强势,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的话语权大一些,但相比越南语和朝鲜语,中文是货真价实的大语种,从使用人口来说,还是数一数二的大语种。所以用中文写作,没什么值得抱怨的,归根结底,作家所想表达的内涵和思想才是最重要的,小说家不是语言学家,不必过于纠结于语种。

虽然移民作家如拉什迪、纳博科夫、索尔仁尼琴对我的创作产生过启迪和影响,但那些是西方作家,而对华语(华裔)文学,除了於梨华、汤亭亭、董鼎山、哈金、任碧莲等有限几位,我了解得并不多,由于忽略和不关注,甚至和绝大多数大陆同行一样,傲慢地认为华语文学只是遗留在海外的一段盲肠。

这种解读,既来自长久以来的隔膜,也来自一部分客观现实,海外华语创作人口基数庞大,几乎每个华人社群中都有文学爱好者,由此也诞生了各种名号的华语作家协会。跟苏联式的官办作家协会不同,在欧美澳加,理论上,每个文学爱好者都可以注册一个作协,招募一些同人,自封主席或会长,可能和中国传统的仕途文化有关,华人尤其热衷这件事,喜欢当官,当不成就自封一个过瘾。只不过,政府不会拨款,办个小活动只能按AA制,运气好会得到公益基金会的少量赞助,总之,是一个不用纳税人养活的松散型文学沙龙。

移民文学是全球飘散的蒲公英文学,某种意义上,母语也是祖国,是随身携带的精神层面的祖国,对远离故土的华人来说,写作未必是一种生存需要,而是情感需要,从颠沛和艰辛中逐渐安顿下来,选择用母语抒写乡愁简直是本能,散文和短诗是海外华语写作的基本文体,隔洋对着故土怀旧则是写作的底色,很多文学爱好者发表了几篇这样的豆腐干千字文之后,被冠以海外华语作家称号。其实,文学是有门槛的,其专业性一点不逊色于高等数学或地球物理,所以海外华语文学被边缘化不能排除这个客观现实。

当然,大批的爱好者滋养了文学,没有这些拥趸,文学就失去了广袤的土壤,真正的作家也难以在过于贫瘠的土地上抽穗而出。

等到我有意识关注海外华语文学,即便剔除已去世或因年事已高而封笔者,移居世界各地仍笔耕不辍的作家有:白先勇、哈金、高行健、李劫、马建、黎紫书、万之、卢新华、严歌苓、陈河、虹影、薛忆沩、张翎、黄惟群、陈永和、陈谦、黄锦树、范迁、宋明炜、袁劲梅、李凤群、柳营、施玮、张惠雯、倪湛舸、山飒、王芫、二湘、凌岚、李一楠……需要说明的是,每位作家都是唯一的,每位作家的成就和荣耀只归属于自己,俗套的报菜名方式绝非为了一锅烩,仅仅是为了证明一个事实,海外华语文学既非盲肠,也非鸡肋,而是满汉全席之盛宴。

这份名单有名宿,有中坚,有新锐,共同点是,拥有完备的技术训练、高度自觉的文体意识,更重要的是,拥有国际视野和独立人格,拥有更立体的史观和价值观,而绝少有自我审查意识。在我看来,这些海外孤星恰是中文写作真正的希望之所在。

大约二十年前,中国大陆出现了文学年选这个图书品类,起初是编选当年的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分别成册,因开风气之先,一时洛阳纸贵,召来多家出版社山寨这个创意,品种也越来越多:短篇小说年选、中篇小说年选、散文年选、随笔年选、诗歌年选、杂文年选……到后来,小小说有了年选,科幻小说有了年选,武侠小说有了年选,连校园小说也有了年选,唯独没有海外华语小说年选——市场上有零星华语小说选集,却非年选——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空白,不免令人纳闷,要说连小小说和校园小说都想到了,没理由遗漏海外华语小说。

所以,我要来捡漏了。

于是着手联系海外同行,归纳入选篇目并获得小说家们的授权。

即便物理形态上所有的纸书都是一样的,我依然不愿编一本跟其他年选看上去没有区别的年选。如何呈现海外华语小说家的缤纷和独特,搞点新意思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须的。

首先是拟定书名,不叫年选,而叫年展,“选”是内部收缩的状态,“展”是向外开放的状态,一字之易,气质迥然。有了《海外华语小说年展》这样一个标题,就可以扔掉烂大街的主编称谓,使用更具现代性的策展人这个头衔。立意有了,装帧方案便水到渠成:封面是延伸的展厅,参展小说家的辑封,采用宛如展品的悬式头像。翻阅的过程,大致是移步纸上展厅的过程。

在设定年份这个环节,反复了几次,用《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8》的理由看似充分,入选篇目确实以2018年发表的为主,以当年限定,是年选类图书普遍的做法,优点是注重了时效,缺点是为赶在元旦前出版,一般在第三季度截稿,第四季度若有佳作就赶不及纳入了。

为什么要赶在元旦前出版,缘于出版业一个不成文的行规,版权页标注2018年出版,2019年元旦一过,就算上一年的旧书了,书评类媒体侧重于新书推介,书店也喜欢把新书放在显赫位置,一旦成为上年度的“旧书”,对宣传和上架来说,比较吃亏。

权衡下来,决定用《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这样截稿期可放在2018年岁末,遴选范围可涵盖整个年度。另外,年展与年选含义不同,前者模拟的是美术馆理念,美术馆的年展或双年展,展品并不苛求是当年新作。

当然,纸上展厅只是噱头,无非是为了把书做得有趣一些。除此之外,有两处似可划一下重点。一个是,小说年选一般由批评家担纲主持,《海外华语小说年展》打破了这个惯例,是以小说家的眼光来扫描同行。再一个是,现代小说来源于西方,一般只分短篇小说(故事)和长篇小说,比如前几年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短篇小说家艾丽丝·门罗,不少作品按中文的算法,都是所谓中篇小说的体量,《海外华语小说年展》不标注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以模糊其界限。

由于立项匆促,组稿匆促,今年还是有一些“违规”的地方,按原来构思,只收上一年度首发的小说,等拿到授权,发现有三篇与时限不符。幸好,作品均质地不俗,尤其是白先勇老师,多年不见其小说,在朋友圈看到文友晒他去浙江领一个文学奖,以为获奖作品是当年新作,就转托邀约,后方知首发于2016年,可谓歪打正着的收获。

另一个因匆促导致的“瑕疵”是,篇目之间的块头过于悬殊,有些庞大如牛,有些瘦小若兔,使得整体不太协调。好在,小说本身就是遗憾的艺术,何况一本小说合集,留待以后更好地统筹吧。

最后介绍一下合作方,我的老东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社长王焰女士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对小说有真知灼见的出版人之一,一枚如假包换的资深“文青”。正因如此,作为一家以出版教材教辅为主的高校出版社,近年推出了许多文学及社科类图书,等于母社又孕育了一家小而美的文艺出版社。合作多年,两年前我将截至目前的重要小说都签给了该社,刊行了九卷本“夏商小说系列”,也因为这套文集,与责编朱妙津老师建立了信任和友谊,在两位老师支持下,《海外华语小说年展》选题很快得以通过,仍由朱妙津担纲责编。在此对两位老师的支持表示感谢,也一并对加盟此次年展的海外小说家们的支持表示感谢。

2019年2月4日除夕夜于上海河滨花园寓中

二、2020策展人语

如果将《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视作第一季,眼下就是第二季。第一季首发时,在上海和纽约做了两场分享,到了提问环节,相隔万里两组不同的读者,提了同一个问题:什么是海外华语文学?

这问题让我为难,坦诚说,回答不了,也曾看过别人对此题的诠释,说实话,都不够好。当然,可以尝试这样回复:窄义指称应是移居他国的华裔写出的华语文学作品。看似严谨,现场若有杠精反驳,黄头发蓝眼睛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或卷头发黑皮肤的刚果人用汉字完成的文学创作算不算海外华语文学?那就把天给聊死了。

海外华语文学只是全球移民文学的一个分支,因为每个作家境遇不同,该命名之下包含了错综复杂的情况,最易辨别的海外华语作家,指已入籍或拥有永居权并长期生活在移居国的华裔作家,不过,已入籍或拥有永居权却长期不生活在移居国的华裔作家也大有人在,后者在法理上已是移民,物理的生活状态又不像移民,创作成果算不算海外华语文学?中国大陆出国念书的学生很多,有些高中甚至初中就开始留学,本科毕业后继续读硕博,这些学生有相当部分未改变国籍或拥有留学地永居权,却长期生活在异国他乡,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以上,其中出现了一批用母语写作的新锐小说家,他们在法理上不算移民,物理的生活状态却更接近移民,创作成果算不算海外华语文学?还有一种情况,有些搞文学创作的老华侨在旧金山或芝加哥生活了几十年,晚年回台北或广州叶落归根了,也有像我这种,在上海待了半辈子,年届不惑却搬到纽约定居了……所以当我们试图厘清一些概念时,往往会发现无法得逞,甚至越厘越混淆,即所谓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我不是文学史家,不对文学史负责,从第一季开始,就在每个参展小说家的简历栏里分别标注“现居纽约/洛杉矶/多伦多/东京……”基于海外华语作家的流动状态,更倾向于呈现其即时性。严歌苓就是很好的例子,通常她被认为是旅美作家,最近几年一直住在德国,简历栏就标注为“现居德国柏林”。或许这是偷懒的方式,不过也更客观更符合实际。再则,一个作家最终必然脱离于某个群体性标签,必然回归于个人身份,一切群体性标签都是为某种目的而服务的,最终必然被时间所消解。

旧年过去,再次策展,除了“什么是海外华语文学”之外,“参展小说的标准是什么”也常被问及,这个似可一答。

在《海外华语小说年展2019》的策展人语中,有一句“不叫年选,而叫年展,‘选’是内部收缩的状态,‘展’是向外开放的状态……”之所以采用年展这种形式,就是要彰显其开放性和包容性。从具体实施来说,更看重作者价值,而不纠结于某个篇目是否精彩绝伦。这个初衷并非闪念,很久以前,一位以推举新人著称的编辑谈及文学杂志的功能,有句话印象很深,作家再有才华也不可能篇篇佳作,我更看重潜力和实力,而不是单篇作品。原话忘了,大意如此,印刻脑海多年。

所以“参展小说的标准是什么”的答案是,有潜力和实力的海外作家的作品。只要具备写作的专业素养,技法经过完整训练,又能提供新作即可。外行可能觉得门槛不高,其实“专业素养”与“完整训练”是很苛刻的标准,很多写作者终其一生都未必获取。“更看重作者价值,不纠结于某个篇目是否精彩绝伦”的潜台词是,这样的作者有能力保证文本质量,即便不是最好,也差不到哪里去。当然,不排除偶有失手的状况出现,反过来说,鹰也偶有比鸡飞得低的时候,鸡却永远飞不到鹰的高度,两者之间,当然是鹰的飞翔更值得信任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