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处是归乡
作者: 雍小英《作品》2023年第4、第5、第6三期在“中国故事”栏目分别刊载了《去成阳》《去深圳》《到中国去》三篇小说(为便于叙述,简称“三去”)。前两篇是短篇,第三篇是长篇非虚构。单从板块和题目就看出这是很中国的小说,其内容也是如此。前两个是以中国现代年轻人或者学生为主角,表现当下年轻一代的生存困境和个体精神特征。第三篇则是以二战为背景,以中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为叙事现场,讲述战争年代来中国的外国人如何融进战争,亲历一个政党和国民如何力挽狂澜建立民主国家,其年代跨度十多年,故事主角是惨遭纳粹戕害的犹太青年医生罗森及理查德,还有围绕他们的中国高级将领以及别的援华外国人。
《去成阳》讲述几个初中生穿梭于游戏和掘墓的虚拟或现实之中,企图一夜名利双收,结果终是一场空。年轻人匪夷所思的生活,怀揣美梦在现实中突围,梦中和现实中都想的是发财暴富。游戏中灭秦国奖金最高,于是几个小年轻就合伙“打国战”,赢得不凡的装备。现实中去成阳农村挖古墓,掏得几个盆盆罐罐满街去打听买家,结果被警察抓起来当文物贩子。小说结尾“提高自己文化水平”虽有说教韵味,但也揭示出小说主题——酒吧里当差,游戏里当英雄,现实中吃吃喝喝挖古董,年轻人的精神面貌和追求昭然若揭。嬉皮士的生活态度、理想和追求破灭的一代,不靠努力,单靠非凡手段想发财,他们的精神世界是空虚荒芜的。叙述手段很有魔幻之感,一不留神就会分不清楚现实和虚拟。
《去深圳》是一篇心灵独白式的短篇小说,以书信的交谈方式完成小说叙事主题。整个内容都是主人公从新疆去深圳飞机上的独白:讲述一对闺蜜的成长和奋斗史。在经历了都市打拼,亲人亡故后,两个女孩儿都活成了孤儿,彼此是活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和知心人。两个年轻姑娘毕业后闯荡北京的失败,回归故里的经历,以及友人再次奔赴深圳的遭遇,都通过主人公“我”给好友梅子的信来呈现。友人梅子无父无母,一个人在深圳培训机构上班,收入不错。但是疫情暴发培训机构取消,梅子失业,找留学英国的男友却没有后文。在不合适的季节去西藏遭遇车祸,双方生命垂危。这一趟迫不及待的出游,是分手的仪式,也是对曾经的交代。“我”接到消息奔赴深圳去看垂危的梅子。只是梅子生死未卜,我奔赴的只是一场告别。其实,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告别,亲情的疏离与陪伴,友情的慰藉与相守,终究抵不过离别。生老病死的永别,意外受伤的告别。“我”融进深圳,继续梅子般孤独喧嚣的生活,迷茫、未知如影随形。
独白,呓语,自言自语的叙述中完成图谱式故事的框架,从中可以窥见:现代年轻人在市场经济下艰难的生存状态,尤其当原生家庭不能提供必要的精神和物质帮助时,青年人闯出自己的一条路何其艰难,躺平和内卷者都似一种夹缝求生之举,本无可指责。
“美好来得太迟,生命经不起等待。”读完2023年第6期的长篇非虚构《到中国去》,怅然间这句话占据心灵。一个维也纳犹太青年才俊医生罗森,他年轻的生命如悠远曼妙的长歌,为逃脱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残杀一路飘荡到了中国大地,战火飞扬中,炮火洗礼中,青年医生的青春和爱情、理想和抱负,一点点被抽离,被销蚀。在纳粹的追杀下,为了活命,他辗转逃亡到了中国,加入了中国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继而又加入了解放战争。当新中国成立,这个在中国浴血奋战十年的犹太青年回到了自己的国土,其实哪有什么国土?犹太人想建立国家和巴基斯坦争夺地盘。而这个在外待了十年的犹太人,反而成了异乡的漂泊者,理想被改变,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朝思暮想了十年的恋人,费尽了周折,也是找到了。而重新想回到中国,为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出力气的罗森却遭到了大使馆拒签。还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仅得到了中国大使馆的签证,到中国参加抗美援朝,也找到了失散十年的恋人露西亚。可是他被巴以>中突中愤怒的巴基斯坦人引爆炸药,歪打正着负伤身亡,美好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
小说作者对二战中德国对犹太人的屠杀,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以及国共之争,包括巴以战争都了如指掌。历史事件和人物信手拈来,以诗意化的语言表现,把世界性的历史重大事件,呈现得精彩纷呈。
小说两条线,一条线是开诊所的罗森在维也纳集中营和去中国后的人生遭际,另一条线是战争年代医生理查德的中国作为。二位都是犹太人,都从事医学,而且家庭背景都很不错。可以看成是一个主角的两种人生可能。理查德因为娶了中国妻子,抗美援朝时跟随部队去了前线。罗森在中国十年,亲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在战火纷飞中拯救过无数伤员病人,并开办过学校亲授讲课。本希望回到奥地利维也纳和亲人团聚,能够稳定下来,但是时局变迁,家庭支离破碎,身份和处境都十分尴尬。处于两难境地的他,最终成为巴以仇恨的牺牲品。
《去深圳》和《去咸阳》,一个是前沿经济特区,一个是历史文化名城,对于在校生或者刚走出学校的青年,怎么感觉都是一场未可知的流浪,让人想起吉卜赛人,他们有闯劲有智慧但是没有根基,漂泊是唯一的宿命。而《到中国去》和《静静的顿河》似乎有着某种暗合。年轻的主人公都生于动荡年代,裹挟着硝烟炮火,青春成为战争的祭品,理想在炮火中燃烧。逃亡、救亡、信念、坚守组成的个体生命交响激越交织,悲壮不已。从这个角度上说,《到中国去》具有史诗般的特质。所不同的是,格里高利原是个热情、英俊、勇敢、勤劳的哥萨克青年,在战争中他逐渐改变了性格,但是他身上的英雄主义,追求自由的信念,顽强淳朴的生命意识终究没有磨灭,而《到中国去》中的罗森,则是一个儒雅博爱具有诗人和音乐家气质的医生,在他身上似乎有超乎常人的智慧和贵族气息,他照样有无可磨灭的正义感,因而他能够吃苦,与红军、新四军一起浴血奋战,并为中国抗日战争中表现出的军民精神深深打动。他身上透射出中国将领或者普通士兵具备的坚韧不拔,舍生取义气质。当战争的硝烟熄灭,曾经轰轰烈烈的生命归于沉寂,留下的终究是流淌的顿河,以及安魂曲回荡下的中国的土地。至此,我愿意把《到中国去》看成是《静静的顿河》的姊妹篇,当然距离诺贝尔文学奖还是有距离。比如,其中一些历史事件都是一笔带过,缺少必要的停留,一些心理描写或者说细节陈述还是显得有些出入。
大都市打拼的艰难,游戏人生的发财梦,裹挟进战争中的漂泊,均是一种极不确定的生活状态,来去之间,归乡遥远。三篇小说直面现实,映射当下,以点带全,引人深省。
自处人生的心灵图式——读王祥夫短篇小说《我要去吃福建干面》
陕西/阿探
王祥夫的短篇小说《我要去吃福建干面》(刊发于《作品》2024年第6期),无疑是对女主人公关自英人生的正面直击与突破性开掘,是让叙事化作小说本身的表达难度的彰显。虽然属于主人公关自英的语言很少,素昧平生的她大隐于市的平淡,灵魂深处难以遏制的悸动,却深深地触动着读者的心。王祥夫通过正面叙事,架设了读者理解与感受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天路。
“我要去吃福建干面”,是关自英内心一种长久积聚的渴望与呐喊。小说在主人公生命追溯中暗自蓄力,最终小心翼翼地擎起了她苍老而不甘的爱之心动。关自英的生命是超乎常人的存在,是直奔自我感知的勇进,即便曾经的婚姻只是转瞬即逝的精神狂欢。老去的关自英早已丧失了年轻时的锐气与勇气,尽管她有许多想法,但总难以走出去。事实上,她或许比“一场寂寞凭谁诉”的柳永更寂寞。柳永是歌舞声声中超乎常人清醒的寂寞,而她则是众人无法理解的幽深寂寞,是人生至境高处不胜寒与无以挥去的寂寥。即便心中有着千万般的念想与>中动,她依旧缺乏行动的勇气,只能静静地看着春去冬来。小说多次写到关自英站在阳台上看到那条铁路与南来呼啸而过的火车,那是她内心向往远方的精准写照。与其说是与外界的隔境阻碍了她走出去,不如说是苍老的她自囚了自己,她惧怕自己的行动对他人带来不必要的伤害,对自己带来难以承受的尴尬。
小说叙事游弋而灵动。开篇一句“关自英现在是老了”,随即追溯其年轻时情形,又疾速回归老来自足之状态。继而追述其短暂之婚姻,由来之汹涌去之匆匆的婚姻到父母留给她的房子,到坏了的床板,到让年轻的木匠来修复床板……王祥夫不经意的叙事与着落点,都是对关自英生命的他叙与旁证。对关自英而言,床有大小之别,小床大床各有其用,甚至洞明婚姻世俗意义时的自嗨,是对丈夫的答非所问。与其说这些都是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不如说她是一个重视自我感受的人。木匠干完活落下了手套,洗去其气味的手套令关自英后悔不已。关于房子与关自英独居生活,包括她画画所选择的黑白色彩,画中所蕴含的心惊胆跳,这些都是静寂中深隐的动量,都是她不为人知的内心幽微。“……人们突然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对着手里的一副白线手套发呆”,这是没有心理描写的心理独述,可谓心理表达的至境,何况此时“春天浩浩荡荡地来了”。她戴上那双白线旧手套,不是人们所想当然的劳作,而是与年轻木匠的精神共情及共融。“不好,涩嘴,打过农药了”,这不仅是对蔬菜的认知,更是关自英孤独生命的质感凝结。
所谓关自英与常人生活不一样,充满神秘性,都是常人的臆想及误解。她无法进入他人的世界,正如周边人无法踏入她的世界一样。一场寂寞凭谁诉?关自英内心又何尝不渴望正常的婚姻生活呢?她房间的格局,她的绘画生活,她冬南夏北而居,蜜蜂牌缝纫机等这一切,似乎一再地诉说着她依旧传统的生活与生命自处方式。时令的变化无关于她精心用缝纫机给鸡做衣服,无关于她与公鸡“四喜”对话,无关于她没有看到火车。她再一次去了阳台,“她朝西北望去,那边什么也没有,没有她期待的火车牛逼哄哄地驶过”;她给四喜与小母鸡做好防寒服,又一次有了给年轻木匠打电话的>中动;她给四喜与小母鸡穿好防寒服,再一次“……朝西边侧身望了望……”却依旧是失望,甚至为鸡做衣服本身就是寂寥至境的凝铸。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关自英依旧沉溺在自己的想象中,畅想着与年轻木匠共度的抚慰人心的温暖时光。小说结尾,一只乌从窗外掠过,她只看到了它长长的尾巴,如同再一次体认并看到自己的余生。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王祥夫偏偏用毫不起眼的物象与细节,用白描,勾勒出关自英自处人生的心灵动影图式,呈现出其灵魂深处千古决绝的伤感。这,更是从正面突围的艺术成功,是其艺术高妙的集中凸显。
于荒诞中见命运的利剑——评石舒清短篇小说《故里三录》
新疆/胡岚
石舒清短篇小说《故里三录》看完让人忍俊不禁。三个貌似荒诞的故事让人看到欢欣看出眼泪。
大白菜放在现在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但在贫瘠的年代却成了稀罕物,就是这样的一棵大白菜,引发了一场关乎人命的风波,这是小说《大白菜》中所写的故事。
马俊福运气好,在亲戚的帮助下,得到了一份给全县三个乡中学食堂送大白菜的工作。十九岁是遇事新鲜,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年龄,马俊福性格开朗,为人随和,能与人打成一片,在卸菜的当儿,与同学们一起游戏,与教工一起打乒乓球。平日送大白菜,马俊福坐在拖拉机上居高临下,颇为自得。每逢路过集市时,他都要朝看着顺眼、漂亮的女人扔一棵大白菜。那个年代大白菜是稀少物资,白得一棵白菜,没有人不高兴。扔大白菜是马俊福兴之所至的事,得到的人欢欣,扔的人开心,皆大欢喜。不承想扔白菜却引发了人命。那天马俊福朝着一个气质独特,我见犹怜的姑娘扔了一棵白菜,却没扔到对方手里,他不甘心接着又扔了一棵大白菜,白菜砸在姑娘胸前,致其死亡。原来姑娘是位先天心脏病人,就这样一棵白菜引发了一起人命案,也给马俊福带来了牢狱之灾。
《高树义》一文,写的是高树义因为五元钱而被判刑三年的故事。故事听起来不可思议,然而确实发生了。以安俊义为首的六人犯罪集团,进入女生宿舍强奸轮奸六位女生,两名主犯被判枪决,从犯被判死缓及十年以上不等刑期。高树义在门外望风,因阻止了幸免于难的兔唇女出门如厕,使该女生失去了唯一报警的机会,导致其他六名室友惨遭摧残,由此高树义被认定为帮凶并被判刑三年。在高树义的意识里,答应安俊邦望风就可以抵偿欠其的五元钱,事情荒唐如斯,却又令人深思,愚昧的认知就这样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演员狗》一文颇有喜剧效果。影片中为拍电影而上镜的狗被判死刑,恰与现实中狗的命运吻合。荒诞不经的故事,却又事出有因。狗很幸运被选中拍电影,狗主人魏思琪也因此出镜,电影上影后反响不错,却被下架。原因是魏思琪是杀人犯,被判死刑,魏思琪视人命如草芥,杀死多人,其为人残忍,把人肉扔给狗吃,再掩埋人骨。魏思琪是个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狗也因此获死罪。尤为滑稽的是,杀人犯魏思琪竟然堂而皇之地去拍电影。《故里三录》演绎出生活的荒诞,颇有反讽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