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比伦彩票(短篇小说)
作者: 林檎从市场出来,别上天桥,过了斑马线,右手边有条小巷。如果你想省下坐公交的两块钱,这是捷径。由此向上,爬三十级梯坎,抵两站路。巷道逼仄,长年积水,青石板坑洼不平,距出口五分之二处还卧个要饭的。没办法,想省钱,就不能太讲究。好在此人规矩,言辞短,你实在没什么表示,他也就多你两眼。有时候是你手中的塑料袋,有时候是牛仔裤屁股兜,一般不等他看到第三个地方我就掏钱了,五毛、一块,跟车票比,还是赚的。不过今天不成。硬币用光了,收银台有换购,两块钱换了包抽纸。我说,有码没有?给你扫微信吧。男人笑了,一副红口白牙在阴影中格外显眼。走吧走吧,他冲我摆摆手,指头缝里还夹了一根烟。这他妈到底谁是要饭的?抽一根吧?不等我拒绝,打火机已经递上来了。橘色火焰在黄昏中扭动,如同某种蝰蛇的信子,而我就是那头猎物。玉溪?他点点头。叫花子抽的比我好。玉溪好上口,我说,以前我也抽玉溪,架不住人家总给我推荐利群。谁?小卖部老板,我说,就我楼脚那家。便宜五块也是钱,那王八蛋说,每天再省两口,你就有钱给我交房租了。万恶的资本主义。叫花子附和了一声,不知道在哪儿学来的。他问我们那儿玉溪多少钱一包,我说二十八,全世界都这价。少他妈扯淡,北方人都不抽这个。他看出我在敷衍,语气陡然严肃,吧唧了一口过滤嘴,说,我这辈子全让这烟给毁了。
他把屁股底下的小马扎让了出来,瞧着还挺干净。我这辈子坏就坏在不会拒绝,经理喊加班,老婆要口红,现在一个要饭的都能把我拿住。我膝盖一软,他已经开始了。三十岁之前,我跟钱没多大缘分。他说,工资交完房租贷款,余下只够吃喝。谈得上享受的,也就是抽烟。还不能太贵,玉溪顶天了,二十八一包,我每次都凑个整,余两块钱打一注彩票。体彩福彩?我眼睛亮了一下。大乐透机选,他说,全看命。彩券是老板提前打印了放在篮子里——这世界上的小卖部老板都一样——体彩八点钟轧账就不能买了,他说是给我们这些加班狗一个机会。算了吧,这男人的话一句也不能信。我说你什么公司,看大街公司?他倒也不生气,耸耸肩膀,搞得跟电影里头的外国人一样。听话听全乎,他跟我说,你总不能指望电视剧一上来就把大结局演了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盯上了我提袋里的啤酒,印度淡艾尔,促销装,八罐一提,十五块。我看着生产日期挑的,九月十二日,上周出厂,二氧化碳十足,酒花滋我俩一脸。我说你急着打仗啊,拉个环儿跟扯手榴弹似的。他笑了笑,这事儿说起来也挺突然的。他说,那会儿我正在小区楼脚买烟。老板留话让我先挑,自己去马路对面倒垃圾。一包烟有什么好挑的对不对?我让他搞快点,赶紧切入正题。屁大点一条路,有必要走天桥吗?老头怕死,男人说,六十岁后开始怕死。他跟我说每个人每天出车祸的概率是0.031%。概率什么的我没概念,你懂吗?他问我。我合计了一下,差不多等于大乐透四等奖。那你中过吗?他问。戒了,我说,只要学点初中概率论就不会买彩票了。你这讲的跟小卖部老板一回事儿,他说卖彩票的一般都不买彩票,就像开火锅店的基本很少吃火锅。别他妈再跟我扯老头儿了,说你,我说,你烟挑好了没?问题就在这儿,男人一脸苦相,利群确实要便宜,但玉溪入口更柔,我不知道怎么选。
这世上很多事儿都这样。就好像每个烟盒都写着“吸烟有害健康”,但并不妨碍烟草总公司每年上万亿的纳税贡献。就好像我暗地里希望老头子过马路被撞死这样就可以赖掉以前的赊账,但与此同时就没办法立刻买到烟。他灌了一大口啤酒,跟他妈的诗人一样。
事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他说。
2022年9月17日星期六21时10分,体彩大乐透开奖直播。我低头选烟呢,头几个没注意。等到红球开完,血压就上来了。还剩两个特别号码,我不敢抬头,根本没注意老头子的手已经搭过来。选好了吗?他倒完垃圾回来,还没有洗手。好了。我说。电视屏幕上最后一个小球尘埃落定,老板用他枯瘦的爪子探进柜台,粗暴揪出一包。我有点激动,双手去接,可他并不松劲儿,手背反而暴起青筋,像是某种食肉禽的利爪。我不敢抬头看他,我能想象他的下巴已经变成尖利的喙,我在网上见过啄木鸟啄食鸽子的脑浆,此刻他正盯着我的后脑勺。没别的出路,我拿起香烟,掉头跑进城市的夜色中去。
一包烟至于嘛。我听出点儿意思来了。看了眼手机,时间还早,这会儿到家也是给桃子帮厨。我手脚笨,多半遭嫌弃,坐着不动又会给她口实。短视频上说男人下班都要在车库玩半小时手机再上楼。想到这儿我干脆也起了罐酒,坐在男人的马扎上,小口啜饮。
错就错在这包烟上头。玉溪?男人摇摇头,我要的中华。肯定是暴露了,要不然店里的泰迪怎么瞪我一眼?花果园是这个地球上最大的小区,搞不好也是最大的宠物聚居地。猫猫狗狗,品种繁多,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苏卡达龟、安哥鲁貂,甚至两头黑的荷兰猪。那个点儿正是放风归巢的时间,男人说,一路上迎面而来净是犬科动物闪着鬼火的眼睛。以前这些东西抬腿撒尿都要离我远远的,如今知道老子中了奖,个个腆着鼻子就嗅过来了。连他妈的一只吉娃娃都敢冲我嚷。狗这东西就是这样,我跟男人解释,体型越小越嚣张。主要是你不能露怯。男人点点头,我就那么盯着它,人狗僵持不下,得有两分钟吧。最后狗主人忍不住出手了。一米九的大胖子,抬头只看到下巴上的褶子,早先欺负吉娃娃的气势一下子没了。为条狗动手?我说不至于啊。男人扑哧笑了,打一个酒嗝儿,说,我都准备好挨揍了。结果对面说兄弟你咋不关闪光灯呢,把我家狗子都晃晕了。他把吉娃娃托在手心,这时候我才发现,小家伙两只眼睛泪汪汪的。人家把电话还给我,说少拿闪光灯当电筒用,影响手机寿命。
虚惊一场,我赶紧找了一家酒店躲起来。其实酒店离我租的房子就隔一条街。我没听明白。男人解释说,电影里不都说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要觉得我疑神疑鬼,那是因为你没中过奖。我猜小卖部老板那会儿已经领了大队人马堵在我家门口,房东催租、收物业费的,还有乱七八糟都想来分一杯羹的……我以前干过IT,电影也看得不少。里昂、邦德、基努·李维斯我都很熟悉。现在的酒店不干净,进房间别急着脱衣服。男人教我个法子:手机调到夜景拍照,搜索每一个角落,只要屏幕上出现红点,就是针孔摄像头。我说你这电影没白看,听起来像那么回事儿。光是这不够,他继续说,还得检查窗玻璃能不能敲破,跳下去落在小轿车上会不会摔死。规划好逃跑路线,给我妈拨了个电话。我特意打开电视,挑一个购物频道,放大音量。还是谨慎一点的好,男人严肃地说,尼克松就是这么下台的,我要吸取教训。
你妈说什么?他撇撇嘴:上来就骂我怎么还没睡。我说在加班,她就引用公众号帮我分析加班重要还是肝脏排毒重要。就你老实,办公室咋不见别人呢?我说这是老板赏识,人家想加还不让呢。可拉倒吧,我忽悠班上小朋友给我擦黑板时就是这么说的。我妈现身说法:我说谁来擦一下黑板,全当耳旁风。我说这里有一个为班集体做贡献的光荣机会,个个儿抢着来。你几斤几两当妈的还不清楚吗?她劝我混不下去就回老家,还拿王建国举例子。王建国谁啊?我发小,男人说,现在整天对着手机摄像头吃帝王蟹,我妈说人家已经盖了三进三出的四合院……都没来得及说中奖的事,我犟了两句对面就挂了。电视上购物主持还在用他的空气炸锅变魔术。说实话我挺羡慕他们。羡慕啥?能得到中年妇女的无条件信任。你妈也是操心你,我说了句口水话安慰男人。他点点头。此地不能久留。他说,我点上一根烟,夹在指缝。就眯一会儿,我对自己说,等烟灰烧到手指我就出发。
你去领奖了?男人点点头,说,我才知道电影里都他妈是骗人的,手里的烟卷你不去吸,燃过小半截儿就会熄掉。退房出来已经九点半,早餐券都过了。我在路边拎了一套煎饼果子,边走边啃,啃完下公交,刚好到体彩中心。正门是不敢走的,只能绕道车库。车库抬杆儿的地方坐个老头儿,我套了个摩托车头盔就过去了,没跟他讲兑奖的事,直接递过去一包红塔山,烟盒底下叠着五十块钱。看来这招还好用,我插了一嘴,因为行贿这事儿我考驾科三那会儿也干过。路考之前需要检查身份证,当时我就把钱折在身份证下面,递给副驾驶座上的路考官。考官两指拈着身份证,搓一搓心里就有数了。他把我按在驾驶座上,挂挡和方向都包办了,考生只需要按照他的口令给油或者踩离合。后来我经常跟同事们说只用一只脚就考到了驾照,大家都以为我吹牛逼,没人相信这是一句实话。那你还爬步道,男人一针见血,为什么不开车?我斜了他一眼,不是说学到驾照国家就给你发一台车,这就像你拿了张鼠标垫跟商场说配台电脑你看还差点啥。
我俩都他妈笑了,男人回到彩票的故事上来。说车库老头儿阅人无数,收了烟让他上六楼。出楼梯向东,进到第一间办公室,这次换成一位大妈。我很怀疑她跟车库老头儿是两口子。大妈让我脱掉头盔,坐下喝茶,手头上验证彩票和身份,嘴里面问我一些情况:多大了呀?有没有结婚?一开始我还搞不清状况,她递过来一摞印着漂亮姑娘的卡片,我就明白了。大妈想得周到,除了全身照,卡片背面还详细介绍了学历、爱好、星座等等。我翻看几张,不少都是硕士研究生。他们这行现在也搞精准服务,都是高质量。只是奖金没到手,提不起兴致。我本想直说,想了想怕惹麻烦,改口称自己不举。大妈扑哧一笑,小伙子别自卑,她安慰我说,性冷淡的我这儿也有,要不先加微信,看看朋友圈再决定?为了尽快摆脱纠缠,我只好扫了二维码,大妈嘱咐我申请好友时备注“相亲中介李姐介绍”。
搞半天是个说媒的?男人点了点头,要不然呢,他反问,你以为是干嘛的?好吧,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我摆摆手让他继续,他问说到哪儿了。微信备注,我说,大妈让你申请好友。他哦了一声,说,光扫码还不放心,亲眼看我发送出去,这才笑嘻嘻说叫负责人过来核对彩票。我问她怎么还要核对,你刚才不是连身份证都看了?我说话哪能算数呢?大妈总算给我交了底儿,我就是个保洁的。后悔进来之前没有看一眼门牌,这时候想要跑已经来不及,刚抬起屁股就有个人把我堵回来。所幸总算是位领导,秃亮的脑门标明了他在这栋楼里的地位。领导笑呵呵跟我握手,简单几句寒暄,开始介绍领奖流程。从登记验票到系统兑付,从资金划拨到个税上缴,不愧是老机关,张口就来,条分缕析,骈四俪六娓娓道来,领奖流程被他说得文采飞扬。我还没大听明白,领导停在了合影留念这个环节。他抬起笔头敲敲我的头盔,说合影嘛,理论上可以戴面具,我们可以理解,体彩当然保护个人隐私。但是——虽然我只是个程序员,但是领导讲话听“但是”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把头盔视窗拨上去,领导的形象立刻鲜艳了几分。他当然希望我不戴面具,领导解释说,因为老有人怀疑“他们体彩开奖都他妈是糊弄鬼的”,无非局长吩咐科长帮忙主任把钱从左口袋拿到右口袋。为了显示诚意,领导承诺如果不戴面具的话他们会返几个税点。我有点纠结,还是领导思维层次高,他讲了一套辩证法,帮我把头盔取下来。我们拍两个版本,他说,一张戴头盔,一张不戴头盔。
拍照现场很热闹,乱七八糟的一堆人。他们围过来道喜,我根本不敢抬头,就挨个发烟。接烟的手形色各异,要么肥胖粗壮,要么焦黄干瘦,直到出现一双白皙细嫩的,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个小姑娘,怎么说呢?就像平时刷小视频经常能看到的那样,胶原蛋白十足。我想如果刚才大妈的卡片里有她,搞不好我就要犯错误了。姑娘笑起来元气满满,说话开门见山,她问我要不要捐款。姑娘轻声细语,一点也没有逼你的意思,而我的注意力全在纤巧小手之上,指若削葱根,葳蕤玳瑁光,给人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捐啊,我说,既然都是做好事,那我就拜托你们多盖几所学校,学校要开概率论,让小朋友们学成之后都可以买彩票中大奖。
你真捐了?没有,我连奖都没兑。闪光灯“咔嚓”的那一刻,我逃了。他在“逃”字上咬了重音,手中易拉罐捏得咔咔响。大结局还没讲,酒已经喝干了,我再递给他一罐,他也不客气,仰头就咕嘟起来。两口酒这么一润,语气松弛下来,他接着拍照讲:那感觉怎么说,白光闪过,我感觉后脑勺裂了道缝,整个魂儿都从那儿溜跑了。你取过快递吗?收到包裹的那一刻是最开心的,打开包装,这事儿就结束了,就像是性高潮之后的不应期。赌博的快乐在于未知的等待,取快递或者中彩票,都是这个道理。从体彩中心出来,穿过三条街,又在公园里钻了半天,确定没人跟着我,这才放心地叫了一辆出租。绕了几圈以后,我在菜市场下车,人堆里混了一趟,最后来到这儿。来这儿干吗?我问他。犯罪心理学上说,杀人凶手总是喜欢回到作案现场看看,可能我现在就是这种心理。他指给我看,正对巷口望出去,路对面就是那家彩票站。充气拱门是上个月立起来的,“热烈庆祝本站开出1500万巨奖”。红底黄字让我想起小时候班主任收买我们的奖状,他说,开始我只是过来溜达,后来每天都要过来坐一会儿,现在,我已经走不出这条巷子了。彩票中心留了我的底片,我知道外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兑奖是不可能了,他叹了口气说,只有在这条巷子里,看着那个充气拱门,才知道自己还是个千万富翁。男人平举的右臂像一截枯木,我和他一起望着那个方向。小巷像一个长焦镜头,过滤了声音,只留下彩票站门口一片忙碌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