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仙(短篇小说)

作者: 坎离

推荐语:余文翰(香港都会大学)

在阅读《鹧鸪仙》这篇小说时,黄亘雄的形象令我联想到鲁迅小说《铸剑》中的少年眉间尺,后者从母亲口中得知那素未谋面的父亲所经历的厄运,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不少,出于父母之命,也出于热血少年的愤怒与正义感,决心为父报仇。后来的事,熟悉这篇小说或干将与莫邪之传奇的读者,便都知道了。若将其与黄亘雄对比,不难发现,虽然在黄亘雄的记忆里祖父的形象也较模糊,他三不五时就上山去,一家人相处时间短,黄亘雄上初中后每个月又只回家三天,但是他打小就对祖父的“英雄事迹”深信不疑,为祖父报仇的信念以及随后产生的犹疑、恐惧都不是被动地由他者施加,反是由内而生的。

为此就连父亲都被摆在想象的对立面上,父亲黄宽只是接了祖父黄一元的班,做了校长,也许有“一些在社会上生存的本领”,但终究太软弱、太渺小,甚至没怎么参与过抗击土匪的行动,比不上受众人敬重、顶天立地又拯救全村的大英雄。随着年岁增长,黄亘雄心中也不是没有疑问,可祖父与父亲越是草草应付、把这个小男孩安抚在一个英雄梦里,黄亘雄就越是把这个离奇的梦扩张为生动的现实,并刻写在自己的血脉里,换言之,这个在空落落的乡村生活里成长起来的少年,早已把祖父的英雄传奇,植入为对自我的想象的一部分。

正是看到这一点,才让人格外关注小说里黄亘雄好不容易迈进山上瓦房的那一刻,因为,重点不仅在于“亘雄所觊觎的传奇故事,由祖父创造,又被他亲手毁灭。……连续写的权利也握不住”;还在于他直接遭遇了自我的虚构性,才萌生了“耻感”,不是为欺骗他的祖父,而是为自己,才感到羞耻,犹如写罢一则故事却丢失了所有原型。抓住耻感来理解人物,我们才会进一步从山顶的空房间、山脚他一去再去的空地、以及承载了童年的空寂村庄的这些“空”间里发现,所谓“成长”从何而来。

“成长”总是一个写不尽的话题,坎离这篇小说处理得很流畅,他把矛盾找到,把生活的事件性、戏剧性以小说之力充分表现出来,我也期待他,在日后的创作中,继续把复杂的人物及其丰富的心灵挖掘得更深。

自从祖父从山上摔下,复仇的信念就一刻也没有从黄亘雄的脑中挥去。

那时他正在上小学,对祖父的理解止于连环画册中的英雄好汉。那时还没有超级英雄的概念,倒是《西游记》和《水浒传》的传奇故事,总以连环画为媒介在亘雄同代人中威名远扬。其中,《水浒传》中好汉登上梁山的故事,令亘雄心向往之。以他的年龄,尚不能理解梁山在现实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常使他不自觉将祖父与梁山好汉齐名起来。他恨不得向全班师生呼告,他的祖父黄一元,完全称得上梁山第一百〇九位好汉。鉴于亘雄从未亲眼见证祖父的神威,缺乏具体场面的勾画与描述能力,他们定会一口咬定他是在胡诌。他们向来不把自己的话当回事,亘雄只好将此念头藏在心里。只是,当同学们还在为孙悟空与武松谁更厉害而争吵不休时,亘雄已将目光转向近在身后的祖父了。

祖父成为亘雄心目中的大英雄,并非源自主观臆想。

确凿的是,黄一元每个礼拜至少要登上鹧鸪山三回。据他所说,上山去是为了驱赶从其他山头而来的山贼,防止他们放火烧山,下山伤害村民,骚扰村中妇女。一元与山贼周旋,主要依靠智斗,不过有时,也免不了发生近身搏斗。每当亘雄想要一展英雄本色,抒发男儿胸臆,提出要与祖父同去时,一元总会俯下身子说,不怕你连累爷爷,只是你还太小,爷爷怕你被坏人拐走了,没法和你爸交代。笑话,亘雄心想,父亲在祖父面前不说卑屈,也向来是恭敬的,他没像耗子遇着顽猫那样落荒而逃,已是罕见。祖父又说,爷爷上山驱赶暴徒,为的不就是保护村民老小吗?如果因此把我最疼爱的孙子丢了,那我宁可一步也不迈上山去。雄儿明事理,爷爷说得对不对?

亘雄觉得,祖父说得对,但这并不能掩饰他对自己的不信任。亘雄噘嘴赌气,起誓再不理会祖父了。可待到傍晚的云层疏落落散逸开去,眼见祖父从山林走出,缓步进了便利店,亘雄还是会紧紧倚在家门前的石墩上,祈盼祖父会带出零食。见祖父空手而出,他比先前更加气愤了,心想,再也不要相信祖父说的话了。气下不来时,还咒他,总有一天他会下不来山。

一元回到家,见他不悦,拍拍他的肩,雄儿,你跟我进来。一元点起煤油灯,让亘雄坐在床铺上,自己搬了张矮脚凳坐下,抬起头来定睛看他。雄儿,你猜猜,哪个口袋有零食?猜对了就给你吃。亘雄鼓起嘴嘟哝道,两个都没有。祖父脸色沉下来,在黄黯黯的灯光下皱纹四起,成了一张陈旧的漏网。亘雄重新说,左边。祖父摇头说,再给你小子一个机会吧。亘雄说,那就是右边了。祖父就把手伸进右边的口袋,掏出一根棒棒糖,夸雄儿聪明伶俐。

吹着糖,亘雄忍不住忖度,那些暴徒真有那么厉害,足以对我们全村百姓构成威胁?为什么祖父每次归来,总是毫发无损?这个疑问从此悬在亘雄的心上,成了一个随年纪渐长,反而愈发疑惑的问题。

有一次,亘雄不觉盯起父亲的胡子看,竟同祖父的一模一样。看着看着,心中想法不觉抖露出来,爹,你有没有和爷爷登过山?父亲黄宽抚弄密林般的山羊胡,犹豫了一会儿,说,有过一次,那会儿我才上初中。亘雄立即野马般跳将起来,说,那你肯定见识过爷爷与土匪搏斗的场景吧?黄宽脸上露出狐疑的神色,说,怎么,你爷和你讲他上山去,是为了击退土匪?

怎么不是?爷爷为了保护我们大家,保护村民,所以才总是上山,防止山贼作恶。爹,你难道不知道有这回事?黄宽脸上思索的神情疾趋而过,瞬息之间现出得意的神色,说,我当然知道了。你爷力大无穷,徒手便能将那些山贼拿下。你爹我呀,那时候远远地躲在树丛中,吓得都快尿裤子了,你爷却毫无惧色。面对山贼摆出的不同阵形,他总有招数去破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说你爷是英雄也一点不算抬举他。虽说如此,不管怎么说,和你爷登山总还是有危险的,我还是小孩子嘛,不懂得保护自己,还可能给你爷添堵。那次之后,你爷就不再允许我同他登山了。你爷对我是如此,对你就也是这样。你没啥好气的,你爹过了今年就四十了,也就跟他上过那一回。这么说来,我岂不是要哭得比你还凶啊。听罢,亘雄的坏心情瞬间消解了一半。祖父的形象由此变得更加伟岸了,而相应地,父亲反又矮小了许多。亘雄不恨父亲怯懦,只是暗自觉得,自己长大后可不要像了父亲,一定要成为祖父那样能够保护大家,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自亘雄记事时起,祖父就经常在他的视野中缺席,一问,大家都说他去山上了。亘雄很好奇,祖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大家的大英雄的?黄宽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平日里,村里人家有什么大事小情,找你爷帮忙一定能办妥。他人一贯很热心,从来不会拒绝别人,换句话说,也有些太老实了——而你爹我,还有你所能见到的大部分人,其实脑子里都有一个算盘,或大或小,都有精明的成分。父亲摸摸亘雄的脑袋,脸上漾出复杂的神情,说,要向你爷多学习,但必要时也该向我学习一些在社会上生存的本领。亘雄觉得,父亲的前半句话肯定没有错,至于后半句话是不是对的,他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一元曾是镇上的小学校长,退休后整日远行上山,黄宽很自然地接过了他的班。他们很少同时在家,亘雄由此形成这样一种印象,那就是在男性亲属之间,大抵是不需要依靠经常见面来维持感情的。可他又发觉,自己还是常常挂念他们。或许,自己只是对镇上、山林的生活充满幻想和企盼罢了。

村里的生活漫长而无聊,尤其是入夜之后,清冷的乡村给偌大的空虚提供无限延展的机会,而白天中的大多数时光,亘雄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像被锁套拴在了课室的桌椅中,待到入夜后才重新拾获自由。空寂的村庄里适合幻想,其结果却并非通向梦幻,而是一次次将人带入闷窒的泡影。

黄宽每月从镇上回家三天,且作短暂的休憩。若是一元恰巧在家,他们就会在亘雄上床以后,猫在客厅里喝上一宿。门缝中的灯光格外刺眼,从壁角外传来父亲语气恳挚的声音,有如一名乖学生面对师长的抽查,报告每个月来他在镇上的见闻和工作的事宜。而祖父则一改往日对亘雄说话时的温言谆谆,用低沉而富磁性的嗓音,利斧般敲碎父亲心头的困惑。祖父与父亲的酒桌夜话,令幼年亘雄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在饭桌上喝酒,定是有正事要谈,而与放松休闲无关。

每从镇上回来,父亲都会胖一圈。这些肥胖的痕迹从他的手臂、同一件衣服露出肚皮的尺度,以及胡子在脸上逐渐降低的比重清晰可见。他总是未经亘雄开口,就率先说,来,让爹瞧瞧你是不是又长高了。祖父则与父亲相反,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祖父每回从山上下来,整个人都会瘦削许多。他不知道祖父历经了怎样的艰苦险恶,是没有带足够的粮食上山吗?下山后的第一顿饭,不论桌上菜色如何,祖父总是要吃两碗饭,铁打不动。身上除了衣服脏了、破了,从未见他有过伤痕。

不久,亘雄去镇上上初中,开始了与父亲同吃同住的生活。这样以后,每月仅回家三天,与祖父的联系便也少了。

在一个春日午后,亘雄的目光凝定在教室门口的花带上,在面包般暄软的朗读声中迷失了津渡。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使亘雄怀疑,自己是否果真进入了睡梦世界,而竟昏瞀慵困至此。可父亲并未在教室门口止步,他径直从失真的画面中走来,将他一把拉起,那冰冷的肌肤触电般震颤他的神经。他终于从教室里的几十双眼睛中清醒过来。他庆幸父亲将他从窒闷的课室中营救出来。

父亲一路上一言不发,驾驶着汽车在公路上飞驰,亘雄看了一眼仪表盘,第一次感到,父亲的车技原来这样好。

然而,当亲眼见到祖父的尸体在樟树下安静地躺着,亘雄方才意识到,刚刚的欢喜不过是幻乐一场,眼前的景象才是言之凿凿的真实。村民围绕着这对从恍惚中走来的父子,仿若密布的群山。只有眼前这具完全静止了的胴体,试图以独属于他的平静告诫亘雄,不要怕,怕是没有用的——你只能试着去理解,死亡是怎样一种瞬间的坍塌。

在众人的悲号声中,父亲也开始嗒嗒抽泣,声音竟然像一个女人。亘雄终于无需想象便能领略,当年在他床前的壁角外,腔调严正的祖父面前,父亲的脸上是怎样一种神情。亘雄面对众人的恸哭,他自己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来面对眼下的景象,但他莫名觉得,那一定不是哭泣。父亲抽搐的脸,令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向前,祖父的头颅不由分说地呈示在亘雄眼前,他看见祖父脑壳开了,已经透出溃烂的血色。四肢以一个歪斜的X形扭曲,浑身上下迸发出血腥的气味,令亘雄周身不住地发颤。

众生啼哭,迸裂成不可细听的交响乐。低鸣缠绕,几欲掣动头颅。亘雄没有众人的宿慧,无法发动合适的感官作为悲绝的表示。在试图理解一切的过程中,他不合时宜地忆起了儿时迷路时,远处的山中发出剧烈的尖叫,那声音湮灭了周围的一切,也淹没了亘雄自己。轰鸣撕裂耳膜,犹如山中埋藏着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化作此刻压路机般近乎癫狂的巨响。

祖父从毫发无损到遍体鳞伤的时间,成为日后亘雄丈量山上与山下距离的标尺,在他还不很成熟的心智中,展示出生存与死亡的距离。

嗣后两个月的时间里,亘雄总是一个人来到祖父跌落的位置,偻身躺下,静静地抬眼望山。起初,他总是瞠大眼睛瞪视着它,日久,他试图用双目解剖它。目光成尺,山峦逐渐扭曲变形,有时高过万仞,有时又短小如蚁,这无疑是一种妄自菲薄。然而,早在祖父死亡的那个下午,望着不见峰峦的高山,想象着潜藏在烟鬟之中的敌人,亘雄就已暗自发下愿种,誓要将这座山与这山中一切碎尸万段。

自亘雄规划复仇计划时起,他就开始变得寡言。思绪澹静下来,一心只为倾听。他听山林里的风从早到晚发生的奇异变化,听树木的耸动从晚春到夏日音调的流变。听入了神,似乎便可掸掉一切杂音。可唯有恐惧的嗓音,是他无从规避的。他始终没有鼓起勇气,登上那座夺命的山。

村民们总见有人温吞于鹧鸪山的山脚,知道那是亘雄。他们慨叹,这可怜的孩子,至今还没有从失去祖父的悲痛中缓过来。想来想去,还是不便多说什么,反正那孩子从也没有上山,何不让他在那儿待着呢,他们有时会这样交头耳语着。家人与亲眷见亘雄无心返学,日日只顾守在那一小方先人逝去的田地上,不免担心,这孩子会不会把自己闷出毛病来。这一切,作为父亲的黄宽都看在眼里,他始终一言不发,看着亘雄的变化,似乎早已准备好要一点一点地将它们吸收,而不加以干涉。亘雄发觉,父亲的脸庞看上去愈发利落,瘦削,神色也与祖父生前的模样愈加密合。亘雄每多看他一眼,就生一分复仇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