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饺子店的女人(小小说)

作者: 许松华

不知什么时候,青石磙弄口多了一个早餐店。远远望去,女老板站在阴暗的屋檐下炸饺子。她上身穿着蓝褂,下身穿着黑裤,一件油腻腻的外套遮住了她侧着的大半个身子,整个人显得很阴暗。炸饺子的青烟从她不停翻着的手上冒上来,嗞嘛叫的饺子钻出的鲜美香味,让每一个经过这条弄子的人,都忍不住侧过脸看她一眼。

我有时也买几个油炸饺,问她饺子多少钱一个,她轻轻浅浅地答:“三毛。”她的眼皮看上去有点肿,说话时眼皮几乎不抬一下。我要了四个油炸饺进店,店里光线很暗,墙上和靠墙的大案板脏兮兮的,简易桌椅斑驳、肮脏。我皱皱眉,坐下来,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满嘴鲜美的肉汁,让人一下子从舌头里舒服到脚跟。再看看店,光线明亮了一些,原来除了炸饺,她也卖粥、馍和包子,案板上还有几样腌菜。我过去铲了一勺腌菜,吃到口里有点臭味。我忍不住再向门口女老板望去,她活脱脱就像一个瓷瓶上的人,低眉顺眼,不多言,不多语。

我向她要辣酱时,问她有几个孩子。她依旧眼皮不动地答:三个孩子,老大读大学,老二读高中,老三读初中。我问她男人干什么的,她没有答,托着盘子脚步匆匆地走了。她的腿很细,脚步轻快,与她呆滞的脸很不相称。

她从不笑,又耷拉着脸,让人感觉很难接近,所以我去得也不多。但她炸的饺子馅儿鲜美可口,饺子皮脆而不腻,确实很诱人;辣酱也很鲜,有时我一气吃下十几个炸饺子。有一次,我打算去吃饺子时,她对面买货店的女老板在我耳边轻声说:“莫去吃,她的租屋好脏,旁边是养猪场,夜里她租屋有好多老鼠跑来跑去,我在这儿都能听到。她那面粉能干净吗?”

此后,我很少去她的店里吃饺子,但有时实在经不住诱惑,偶尔去大吃一盘解馋。

忽然有一天,她店里多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店里的暗光里光着膀子揉面。男人很有活力,很勤快,店里明显干净了很多,腌菜的品种也多了,味道也很好。案板上放着揉面的麦粉,陡然使这个小店变白亮了。她的店里又多了卖面的项目:手擀面,拉面,热干面,麻辣面,牛肉面,肥肠面……她的脸上也多了笑影,虽然只是偶尔一闪,由于藏不住,使这笑影更泛出灵秀。

来了这个男人后,我又经常去店里。男人红光满面,像个皮球,又像个陀螺,热情,好动,有问必答。我问他从前干什么。他说倒模板。我说那很挣钱呢。他说挣钱是挣钱,可是现在年龄大了,干不动了。我问他多大年纪,他伸出手指一叉,爽朗地笑道:小老儿今年五十八。

过了饭点后,男人在一溜小跑地驮面粉、驮菜时,或甩开膀子揉面时,放大喉咙唱歌。他什么歌儿都会唱,声音很洪亮,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细听他唱歌,不得不说,他的歌儿确实唱得好。周围的住家,许多过路的人都说:“你来了,我们等于住在歌剧院旁边。”也有人惋惜地说:“你这么好的嗓子,不去《星光大道》亮一亮,实在可惜了。”

我也经常听他唱歌,偶尔跟他开个玩笑。他那两条肉鼓鼓的膀子不停地揉面,总是很憨厚地回答我,并不觉得我在逗他。

忽然有一天,我走到青石磙弄口,觉得少了什么,一想,原来好长时间没有听他唱歌了,再去看那个饺子店,店门已关了。我用下巴指着饺子店,问对面的女老板:“饺子店怎么关门了?那个爱唱歌的男人哪儿去了?”女老板淡淡地说:“死了。男人死了,女老板就关店门了。”我惊讶得张大了嘴:“男人怎死的?”女老板说:“脑出血。”我咽下嗓子里涌起的那炸饺子的鲜汁,觉得有点可惜,说:“男人死了,她的饺子店还可以开呀。”女老板依旧淡淡地说:“谁知道她怎么想的?”

过了好久,也许几个月,一天上午,阳光明亮,我走在街上,看见了开饺子店的女老板。她走在三个人中间,衣服鲜亮,清秀;脸上白净了许多,也开朗了许多,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满面春风。她步伐轻健,边走边说话,是三个人中说话的主角;表情生动、活泼,眼风还带着刀子,似乎一切都不在话下。我惊讶地发现,她原来如此能说。我想凑上去跟她打招呼,问她还认得我吗?她刚好从我面前走过,嘴角和眼睛都上扬。原来她早已不认识我了。她走过去好远,我脑子里还留看她饱满白皙如满月的脸庞和俏春风似的眼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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