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的诗

徒然集

一

没有人可以生活在梦中，现实总会越过

想象，缠绕成一团团，滚动着

向无梦的梦幻年代。一切都在溃败

不是尘封的历史，而是正在发生的时刻。

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人是旁观者

当现实照进想象，当人生成为一场梦境。

二

在田园的旁边醒来，仿若一梦

而梦转瞬长成事实。

中心总是在固化，剩下恍惚的边缘

不为人知的蓬勃。仰天大笑出门的人

精疲力尽回到乌有的家。是的

“多拿些酒来，因为生命只是乌有。”

三

你在的地方从来没有你，你是在说话

可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听见你的声音。

每个人都在刷存在感，事实上没有人

存在过。仿佛歌德堡最初的咏叹调

在持续的变奏之后，所回到的主题

无从保守沉默，最终的命运是被淹没。

四

如果百年孤独中那场雨还在下

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曾经浑身湿透。

如果不是一个盲人接任了图书馆长

我读过的书其实都是白纸。

祝福你，在这一生还经历过另外的一生。

祝福你，仿佛是在祝福我自己、也是另一个你。

五

那节节败退的抵抗，还在败退

那并不如梦的人生，其实可以是一场梦。

正在发生的事情，如果没有足够的想象力

就是匮乏与无力的相互交换。

活在自己的内心，还是观众的数量之中？

亡命之徒从来一往无前，领路而非跟随。

六

我在茫茫的尘世，看着一个手提灯笼的孩子

仿佛看到我自己：一切都是易碎的

那是许久以后我才知道的。诗人说过，

歌者唱过，更多的是在阴差阳错中走过。

走过的人，早已忘记自己曾经走过。

我为什么现在还在走？隔着茫茫的酒桌。

七

岁月向来不处理问题，它只是流过，若水。

如果过去都不可描述、未来都不可预测，

难道就一切皆有可能？不是的

种子埋下，它必须承担自身的命运。

那些积木，那些忙碌，那些自以为是

会回转到出发的地方，时间从不背锅。

八

时间可以证明的一切，它已经证明

而不能证明的，正在就地深藏

自此失去踪迹。此刻妻女还在歇息

我站在中年的门槛上，看着

不远处的未来像两块巨石

朝我踌躇前行的方向滚滚而来。

九

不安之年的现实，演化得比梦境更荒诞

让每一个人都揣上一本《惶然录》

而且必须随身携带。疾病与战争，婚姻

和家庭挟着不甘的心，以及余下的光。

失语，是一种失重状态

那些不为人知的，将永远不为人知。

十

旧日已旧，还未长出新的

就一朝沉没于南中国海。

旧友故去，旧人所能听到的

只是旧居的钢琴，那些嘈杂的声音

岸然耸立在桌面上，而忘却掉

所谓伦理、道德，或者说羞耻。

十一

未完的，不止于记忆，它属于时间

也是与遗忘的持续的抗争。

时能记起，就是永远不会忘记

白衣飘飘的年代有过理想的痕迹；

白衣人施暴的时刻，一座城市沉没的

转折点，铭刻在每一个人的魂魄里。

十二

市声不绝。流沙的咒语

写下过时间的流逝。

当一切都在赶往流逝的途中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说出：

乐谱仍在摇摆，读谱的人

在离港航班上，等一个降落的地点。

十三

歧路即迷途

世界再新，也没有新的名字

如果你沉默不语。它们

需要指指点点，说出同时放弃。

我累了，我只是想躺下只是想睡觉。

愿醒来，已经有美丽新世界。

十四

诗歌和友谊一直在，也阻挡不了

一些美好事情的戛然而止。

又十年过去，曾经过眼的云烟

终于如愿成为云烟。活着的人

活着活着就来到末日之中

兄弟在阿斯加可好？如今只有你永远年轻。

十五

愚蠢人类的生活在发生、在持续

归向文明的反面，渐行渐远。

而精神的葬礼天天在进行，不同的时辰

展现着不一样的铺天盖地的永夜。

每一天，你见证的都是历史

写在一本并不存在的书里。

十六

竟然，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梦魇太长，那些清醒地看着噩梦发生

又无能为力的人，如我

正在青黄不接中煎熬。人生际遇

完全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其来有自

在漫长的忍耐中，唯积蓄力量以求片刻的安宁。

十七

梦是现实的，而现实是超现实的。

在此地，有此处，存此人。

梦在梦里游离，现实在现实中不发一言

沉默的声音，没有谁可以听见。

那是剧场糟糕的第三幕

待它结束，会有新的接踵而来的开端。

十八

可以直接表达的请直接表达

何须拐弯抹角、又闪烁其词？

白日梦里的十里长街早已不存

如今也不可能重现。

你所能做的只是守候，静等曙光闪现

据我所知，你也不是守夜的人。

十九

该如何安顿身心？那一盏一盏的灯

灭了。四面八方的光源倏忽消失了

曾经五光十色的世界，漆黑成一片。

我抓住锁匙却找不到一扇平稳的门。

必须先安顿好妻女，才能安顿自己。

我已不是孤身一人，在此滚滚尘世。

二十

繁花殆尽，才忆起当初的模样

其实为时已晚。要知道

过去的尚未过去，未来已经到来

现在正跟所有人在捉迷藏。

现在也一直在直播：有人生，有人死，

有人面目狰狞、面对镜中孤独的自己。

二十一

有友人来问想读到更多的诗，我没有

时光若水流去，创作量却是越来越少。

我想过要写下一些对得起岁月的诗章，

然而并没有。偶尔能够记下的

仅仅是在挤迫的世俗生活边缘

辗转难眠时散落的无尽的余烬。

二十二

现世的声名，是多么地不真实

有什么曾高过巴赫的一个和声？

一切都在迅疾走远，余下灰烬与废墟。

向上是并不存在的天堂，向下的

不是地狱，正是我们所在之人间。

犹如雪落在雪上，水消失在水中。

二十三

“命运不会同情任何一个人。”

有多少人颠沛流离，就有多少人

下落不明。尘埃，也不是持续的雨水

就能冲刷干净的。冰雹砸穿的是车窗，

龙卷风经过会带走生命。

而落在自己身上的，你必须随身带上。

二十四

午夜的雨，已经是昨天的

时间可以在凌晨褪色，成为过去

那些过不去的，会依然过不去。

没有人能改变另外一个人，也没有人

去改变自己。天地伫立，雨一直下

雨中那巨大的寂静，我曾有幸听见。

二十五

我远远看见命运仿佛在招手，

在巴赫的一个和声中间。

当我步近，面前却只有盛世

以及遍地的空虚。而我必须继续

往前，在时刻不知如何是好的踌躇中

试图重新找回对生活的掌控。

二十六

是的，只有灵魂才能融合灵魂

唯有一颗诚实的心可以贴近

另一颗诚实的心；是的

唯有肉身内化为船，才能在大海上

航行，在浩荡的颠簸浮沉中越过

高深莫测的命运，寻获到自己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