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面包店

作者: 罗淑欣

周莹是在面包店发现不对劲的。

当晚她从27路公交车下车,车站和家有不到八百米的距离,名为my dear bakery的面包店就这八百米间。往日她在下车前便盘算好要买的品类——明日若是礼拜一,一定是北海道吐司,尽管要贵些,可那股牛油香和绵软的口感能让周莹准点起。若是普通工作日,她也买袋装方包,两片夹一煎蛋,放进三明治机里烘到焦脆,心情好便抹点奶酪。礼拜六了,她要买上馋了一周的伯爵茶奶油卷,在家配自己磨的苦咖啡。

周莹感到饥饿,从27路公交车上就开始了,大概是中午公司聚餐吃的牛肉火锅,她无法吃得尽兴。周莹当然喜欢牛肉,十秒烫至七成熟,沾花生沙茶酱,满嘴油脂香。可吃饭对她而言是极私人的事,那些年纪大她一轮或两轮的同事,那些爱笑爱插科打诨爱给领导烫胸口油的同事,周莹只愿意和他们分个苹果吃吃。六点二十八分(这是个夏天,日落都在七点后),她带着这样绵长的饥饿走进my dear bakery,店内灯光如常暖黄,牛油混合焦糖的香气。上班族挑中一袋能撑三个早晨的方包,吃完一袋工作日也快过去。家里有小孩的买肉松肠仔包,里头挤成团成团的美乃滋。快到家的学生来这解馋,买蛋挞,买老婆饼,买泡芙,当然只买一两个,吃不下晚饭会被阿婆骂。阿莹,吐司现在打八折哦,老板娘对她说。谢谢,我再看看哦,周莹努力用和老板娘相近的亲切语气回答。

她开始逛第一圈。菠萝包、蔓越莓麻薯、杏仁可颂、芝士蛋糕、餐肉三明治,熟悉的金灿灿、酥软与吹弹可破。她又转了一圈。南瓜吐司、奶油蛋糕、黄油法棍、可露丽。她像迷恋面包店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店里绕一圈又一圈,直到看清每个面包的纹路、价格和摆放方式,她才停下来。离开面包店时,她什么都没挑中,以至于不好意思向老板娘道别。

回家后,周莹对张晓阳讲述方才面包店的经过。开头是“我和你讲件重要的事”,结尾是“不知道怎么了,我逛完觉得好没意思”。

“是不是纠结症犯了?吃点别的吧。”张晓阳回答。

“不是。是一种——很饿可是看见吃的也没有冲动的感觉。或者说,我对面包、蛋炒饭、四川火锅、北京烤鸭和街档的菠萝蜜都没有感觉了,可身体不停跟我说:你应该吃东西。”

“要不然躺着休息一下,待会我来做饭好了。”张晓阳终于放下书看她。

张晓阳是周莹交往时间最久的男友,和周莹一样戴眼镜、毕业于中文系、爱吃各式面包、用不惯蓝牙耳机、穿七十九元一件(打折时五十九元)的快时尚品牌T恤、一年四季都喝冰箱里的大麦茶。他们刚毕业那年进了同一家报社,干着差不多无聊的工作,周莹写些无比正确又故作俏皮的文章,张晓阳当夜班编辑泡在中年人的青橄榄和廉价香烟里。他们看过一场电影后,朋友没由来地建议几人一块下班喝酒,周莹觉得张晓阳喝了酒的样子有些可爱,尤其真诚,她想谈这样的恋爱——可爱且真诚。于是他们再一起吃了好几餐饭,饭后少不了几杯酒,酒后就要散步、骂公司、笑路人和漫无目的地聊天。周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公司给她过完生日,张晓阳打来电话跟她告白。周莹下班后他们在公司附近吃拉面,张晓阳用店里的金色勺子舀了口汤给周莹品尝,并称之为“日常生活的诗意”。他们接着逛连锁超市,喝一升装牛奶,没好意思牵手。交往半年后,他们一起辞了职。离职前,周莹毫无意外地连续吃了几顿散伙饭,饭桌上分成两种派别,一边骂周莹“被男人骗走了”,一边祝俩人前程似锦,像是鸳鸯锅。

在同事的不解和家人的恼怒中,他们辞职后各自休息了一个月,过上从前读中文系的日子——醒来直接吃午餐,看长篇小说和欧洲闷片,写优柔寡断的日记。也是在这样的夏天的傍晚,张晓阳在周莹家的方形茶几上说,不如住一起吧,可以在更大的桌子上吃饭。当时他们吃着自己做的椰子鸡,桌上只能放下汤锅和大麦茶,饭碗要两人用手端着。这餐他们吃得很饱,鸡汤鲜极了。张晓阳洗碗时,周莹开始在网上看房子,一眼相中距离my dear bakery不到五百米的小屋,老小区,一房一厅一厨一卫,两张书桌,刚好容得下二人的深蓝色沙发,三门大冰箱,重点是有一张宽敞的餐桌,即便是宜家畅销款。

四年过去了,周莹看着眼前摆满一排马克杯的微微泛黄的餐桌说:“我还是再下趟楼买早餐。”张晓阳说:“我陪你吧,顺便下楼走走。”

这是张晓阳规定好的放松时间,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去哪里都好,就是别再看书和电脑,脱离一阵子“话语”“观念”“脉络”或“意涵”。离博士毕业还有一年,他发现拿到学位没有那么难,要发文章,要和教授、师门吃饭,要坐稳电脑椅,他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值得感伤的事情并不那么多,只是生活缺少一种实感,比如以前和周莹一起煲椰子鸡汤时他负责把椰子劈开挖出椰肉的实感,那时候他还在考博。他们不怎么吵架了,以前在饭桌、在厨房、在床上都可以吵一两小时。那些细腻的琐碎的不值一提的矛盾,在他每天给自己放松的时候竟然引起怀念。

周莹提着装满垃圾的塑胶袋在他前头下楼梯,张晓阳发觉她好像瘦了,脖颈、肩膀、腰身、小腿,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好像也没养成运动的习惯。工作太累吗?周莹在他考上博士不久后又重新找了工作,离家三个公交车站的距离,还是一些大她一轮或两轮的同事,可她不用再写冠冕堂皇的文章。我不要再用文字本身来卖命了,三年前她这么说。周莹所在的行政办公室氛围相对轻松,因为年轻,她通常处理外勤和需要电脑完成的复杂些的任务。是跑外勤太累吗?张晓阳想问,可又觉得自己问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以前就是这么吵起来的吧。

他们走进my dear bakery时天色已经沉了下来。你们一起来啦,老板娘依旧充满活力。不知道吃些什么,再来逛逛,张晓阳笑着说。他喜欢这家面包店几年如一日做出朴实健康刚刚好的面包,这与他的工作有些相似。周莹感觉自己更饿了,她也清楚闻见空气中的熟悉味道,与其说闻见,她更像是在辨认。用在蛋挞里的柠檬皮的微苦,亚麻籽贝果的发酵味,玛德琳的甜腻。想吃什么?她问在身边的张晓阳。你喜欢吃的,我也喜欢,张晓阳总爱这么说。她突然发现这句话像个陷阱,诸如“你喜欢的就好”“你做的我都爱吃”“你选好了我来付款”这样的陷阱。周莹饿得胸口发凉,可她现在没有什么喜欢的。

是从哪个节点开始的?从走进面包店开始?从27路公交车下车的时候?还是那日中午吃完牛肉火锅?周莹想给自己的不对劲找个理由。

那日离开面包店后,张晓阳拆开一块盐可颂的包装,周莹知道这是张晓阳专门买给她的。即便感冒发烧,周莹也要吃my dear bakery的盐可颂,外表酥脆,内里软韧,周莹往往抵抗不住牛油结合粗盐的简单味道。她信誓旦旦咬下第一口,然后是再平常不过的咀嚼,再一口,再一口,最后一口。“满足吗?”张晓阳问她,一边擦去她嘴边没舔干净的粗盐。“说出来你不要觉得奇怪,”她对张晓阳说,“我好像感受不到食物的幸福感了。”

这些日子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夏天一样暴晒,云彩热烈,周莹也如期感到饥饿,似乎还比以前消化得更快些。人饿了,当然是投奔食物。她吃公司饭堂的青椒炒蛋、姜葱鸡、小炒肉,她吃自己拿手的清蒸鲈鱼和糖醋排骨,她吃my dear bakery老板娘刚做好的脆皮蜂蜜软心包,吃拜托张晓阳做的椰子鸡汤,吃有机沙拉和西冷牛扒。她做了一个睡公主的梦,只不过吻醒她的不是张晓阳,是一团黑乎乎的食物,她快要放进嘴巴品尝味道时,张晓阳把她叫醒了。

她请了三天年假回老家。这座生活了近十年的城市或许不再适合她,水土不服,周莹想。躺回老家的单人床,她想起小时候饭桌上的白灼菜心、腊味蒸饭和喝不完的猪骨汤,便央求母亲这几日得空做些给她吃。母亲说她胖了,要多运动。那晚饭桌快要摆不下,周莹用劲咀嚼每一口,连嘌呤过高的老火汤也喝光。食物一点一点流进胃里,排队等她消化,就像大厦电梯间的上班族们,一楼,三楼,十七楼,二十八楼,运输完毕。餐台上阿婆聊起邻居女人结婚后被丈夫打伤,周莹突然双眼发红,嘴里的米粒和菜肉末狼狈不堪。母亲让她回房间洗把脸,她躲进浴室打开花洒,一边冲澡一边抹去鼻涕眼泪。

周莹临走前,母亲问她:“是不想结婚吗?又像几年前一样和自己闹别扭。”她照旧给父亲母亲、阿公阿婆各一个红包,说自己还得处理工作,先回去了。

在放弃寻找命中注定般能唤醒味觉与幸福感的食物后,周莹与食物的距离开始变得游移不定。她避开美食节目、美食博主、热门餐厅、朋友聚餐,她上网自行学习辨别五味,却发现嚼冰块比吃大多食物来得爽快。她中午在公司偷偷熬辛苦求来的中药,医生说一定要下午两点半喝,即便那时候部门总在开会。她看心理医生,早晨醒来冥想十分钟,不加班的夜晚去健身房。周莹觉得很累,而她必须承认食物丧失了维持生命之外的意义。她逐渐依赖人畜无害的蔬菜汤,有淮山、香菇、西兰花,加几粒枸杞,出锅前放盐,别人看见都感叹她这样努力保持身材,而她确实尝不出什么花样。张晓阳总在她煮蔬菜汤的夜晚外出就餐,餐桌上就剩周莹了,和她的一群马克杯们。“我能理解,你不用着急,想怎么样都可以,但起码要照顾身体。”张晓阳在陪周莹看完心理医生后回家的出租车上曾这样对她说。可当周莹尝试各种方法来找回所谓的满足感时,她总觉得张晓阳躲在他的躯壳里,和他的厚眼镜片、染满茶渍的玻璃杯、充斥着论文PDF的电脑和阻碍他们搬家的一摞摞书一起盯着她。

一个雨天的礼拜六,张晓阳给周莹分享网上流行的清断食,劝她可以饿个一天再吃东西。“说不定能让胃里的菌种活跃起来,先抑后扬。”她毫不犹豫地实施了张晓阳的建议。在顶过中午如期而至的饥饿感后,周莹觉得就这样下去也可以。不碰食物,就无须感受麻木感,无须在店家面前假装餐点尤其美味,无须依赖记忆和想象力去琢磨食物本该有的味道。周莹向饭桌上在吃外带烧腊饭的张晓阳表达这份猜想,张晓阳没有说话,直到吃完最后一块叉烧时对周莹大声喊:“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每天睡觉醒来也要感觉到所谓的幸福和满足吗?”周莹拍拍他的背,她再没有力气辩驳。

“人要生活下去,要有某种……掌控感,不然就是懦弱。”

“或者我是懦弱。”

“你还吃得下饭,还会饥饿。”张晓阳又低下头,吃完饭盒角落淋满蜜汁的米饭。周莹坐到他身旁,沉默一阵后帮忙将碗筷装进塑料袋里,扎紧,放去房间角落。

“我不是发脾气,我在解决问题。你是不想上班吗,不想结婚,不想未来因为我而发生预料之外的变动?你可以说出来的。我总觉得你在和我们两人的生活对抗。你是不是想跑去另一个地方,过另一种你向往又会后悔的人生?”

每每面对张晓阳演讲式的雄辩做派,周莹只能同样以沉默回应。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解释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食物无感,解释她用半个月的工资看了几次心理医生依旧无济于事,解释她睡醒的时候因为想到一日三餐而忧愁,解释她其实没有心力去思考那么多的人生。如果谈论逃避,她将无从谈起,悲观些的时候,周莹会将生活与逃避画上等号。

周莹把张晓阳落在客厅,跑回房间熟练套上内衣,在一溜黑色的上衣中挑中最简单的那件,套上棉麻长裤和帆布鞋,包里带好耳机、一瓶冰好的矿泉水,出客厅的时候不看张晓阳一眼,她拿上钥匙出门了。几年间周莹和张晓阳在恋爱的真诚与可爱之外练习出某种吵架的模式。常常张晓阳一串声调愈烈的掺杂逼问的陈述,常常周莹在怯懦与语塞后换好衣服出门几小时,张晓阳不会出门找她,也不打电话。周莹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便回家,张晓阳在她出门的时间里把屋子打扫好后继续看电脑。周莹回到家走进房间脱掉被汗打湿的内衣时,张晓阳会挽她的手,两人开始讲很长很长的话。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吵架。

周莹没再绕着家附近转,面包店、水果摊、中学门口、总有人派传单的购物商场、地铁站、排长队的食肆,她往往在路过一个又一个后开始想回家,想和张晓阳讲很长很长的话(尽管总是张晓阳说得多一些)。她在报刊亭买了一包韩国香烟,四年前辞职后就再也没抽过,价格涨了些。周莹想起医生说的戒烟酒、戒辛辣、多饮水,她把烟塞进包里,招手上了辆的士。

“我也卡壳了。”

“怎么?”

“做什么都没意思。生活没意思。”

“你也会这样啊。”

周莹有阵子没见顾家雨了,还在报社的时候,顾家雨是那个吆喝大家出来喝酒的人。上班第一天,顾家雨就开始找公司附近能抽烟聊天的角落,午休后在茶水间大张旗鼓地冲咖啡,还好她不介意加班——只要给她留口气抽烟就好。

上一篇: 母象
下一篇: 江边酒店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