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灶”之薪(散文)

作者: 苏炜

记得是2014年秋天,我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与东亚系合用的大楼里,出席哈佛“中国文化工作坊”主办的一个讲座活动。我的发言刚完,听众席里忽然站起一位中年男子,指着我,声音抖颤着喊道:“我认得他!认得他和他爸妈,他们全家!” 他马上却又哽咽起来,抽泣着语音断续,“他们家,他爸妈,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他说罢,竟然当场呜呜哭了起来!

举座皆惊。

我整个人愣怔在那里。

人生阅历虽不少,什么血火惊奇都见过,但在哈佛会场发生这样戏剧化的场面,还是让我有点手足无措,脱口问:“你?……请问您是谁?我怎么不认得您?”

“你不会认得我,可我们全家都知道你!认得你的爸妈——五叔五婶!我……我……我……我是二姐的大仔 (长子) 啊!……”他又一次哽咽起来。

“二姐!五叔五婶!”我心头被猛地一撞。

父亲排行老五,“五叔”“五婶”是日常亲友对我父母的称谓。

观众这时鼓起掌来,七嘴八舌怂恿着,要求他细说其中的因由故事。我却摇摇手平息了会场的骚动,笑道:“这个故事一定很长,我不要惊扰了会议的程序。我在会后,会把这位兄长请到我们的小型晚宴上,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细说从头吧……”

……多少年过去,每回念想到父母,这个哈佛会场的惊奇画面,总会一次次浮现在眼前。天上的爸妈——“五叔”“五婶”!你们知道吗,逝水流年,天上人间,儿女细水长流地念着你们,多少远近亲友也这样涓涓滴滴地念着你们啊!

我的父亲母亲——苏翰彦、吴德琬,说平凡,确是很平常而平凡、没建立过什么惊世功业的一对坊间常见的老夫老妻。说普通呢,却又不算是市井里弄、菜头草根的平头百姓。父亲有一个“民主人士”的身份(曾担任民盟广东省委负责人和省政协副秘书长),见识过各种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却又经历过各种生生死死的大劫大难。母亲出生在香港富商家庭(祖父、伯父曾参与过孙中山的反清革命),甫上大学便逃离家庭投身抗战洪流,在粤北战火中结识刚刚在战乱中丧妻的父亲而最终结为伉俪。贯穿父母亲整个人生背景的艰险、献身、冤狱、秘行、奇迹等故事,说起来并不“普通”,写下来更要耗费绵长的笔墨。每年春节、清明、端午、中秋、重阳——那些“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念起天上的双亲,读到别人回忆父母亲的文字,便觉得自己双亲的故事也不乏精彩,有很多话可以说,却又枝枝蔓蔓、头绪纷繁,感到无从说起。因有哈佛讲堂的这一幕,我忽然想到许许多多父母双亲为他人“烧冷灶”的故事。

“烧冷灶”之“其来有自”

有“冷灶”,自然就有“热灶”。先说明,从我的儿时记忆起,父母双亲就并非“热灶”中人,他们的人生,几十年间一直处在“非主流”的边缘位置;但每当“热灶”有温有热(无论正面负面),父母都会立刻想到他人的“冷灶”,并默默倾身,为“冷灶”添薪加柴。—— 追溯起来,父母亲的这种“人溺己溺”之心,这种感同身受的能力(今天的语言称为“同理心”或“共情能力”),倒是“其来有自”的。

其实,早在我出生的1953年,父亲便因某些别有用心人物的诬告,第一次深陷冤狱中,被一个牵连数百人的“中山事件”打入大牢。因为父亲早年入党又脱党、长期被中共地下党派遣到对立阵营中去“潜伏”的特殊经历,而那被构陷的系统又牵涉众多中共高层领导人,这个案子当年惊动了中南海,刘少奇、周恩来(他们当年都具体负责中共地下党包括南方党的工作)亲自出面成立项目组,最后审批结案,父亲无罪释放。父亲系狱逾年,一大家子顿时陷入困顿之中。父亲的老友、当时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黄榕增,默默拿出自己的薪资资助苏家生活费,每月悄悄托人把钱交给一位叔叔,这位叔叔再补足成齐头数,以邮政方式汇寄给我母亲(此人是谢炎叔叔,他晚年为父亲写的传记里详细记录了此事)。父亲出狱后为此感念终生,多少年来,“黄榕增伯伯”的名字及其危难时为苏家“烧冷灶”的义举,是父亲时常向家人念叨的话题。

真所谓“祸兮福所系”。经过狱中一年多的严格审查,不光完全廓清了父亲的历史谜团,项目组的负责人与父亲成为莫逆之交,结下了终生不渝的友谊(如广东省委统战部部长张泊泉、副部长谭天度及陈景文、江帆等多位叔伯),而父亲也由此一下子获得了超常的信任和提升,从出狱后任广州中国新闻社编辑,转调到省参事室当副主任,随后再担任省政协副秘书长。了解体制运作的朋友都知道,这种统战系统的“副”职一般都是虚职,也可说是“热灶”中的“冷灶”。而性格爽朗温热的父亲,很快就把这个“冷灶”烧热了起来,以一己之力把“热灶”的温热抒放出去。父亲当时在“副秘书长”的职务上,同时兼任了一个过渡性的机构职位——政协“第三办公室”主任。这个“第三办公室”,全称是“社会知识分子登记办公室”。其职责就是:在五十年代初政权更迭、社会巨变的大环境中,如何将社会上闲散的知识分子,寻找、聚拢回来,为新时代、新政权服务。只要能找到一位在职干部或民主人士为他们做介绍人,他们就可以重新进行登记,再参加学习和审查,最后量才量德地给予重新安排工作。

风雨苍黄中,这确实是一个关涉国家新政权及其社会稳定的巨大的“冷灶”。父亲有“热灶”的温热在身,便利用自己“第三办公室主任”的职务之便,通过自己广泛的社会联系,以及个性热情诚恳的感召力,为当时众多陷于新旧政权交替困境中的人(比如律师、私人医生、旧政府职员等)排忧解难。在我们的成长经历里,虽然父亲很少向我们提及他这一段“第三办公室”的皇皇业绩(据说时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和后来的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日后对父亲的赏识重用,就源于此),但当时许多生活无着,或蹲在海珠桥下摆小摊甚至靠捡破烂为生的“旧人物”,后来经过父亲的积极寻找、重新登记而安排工作的叔叔阿姨们,日后都成为我们家庭里常来常往的好友,如名律师潘兆良叔叔、民盟机关的孔庆珍阿姨,等等,都曾向我们讲述过当年父亲如何出手相助,帮助他们渡过艰困,一下子解决了全家生计问题的“烧冷灶”故事。

我们家人最熟悉的,则是罗广庭医生的故事(他曾把我的妹妹认作干女儿)。这位医术高超的留法博士,因个性和思想特异(比如公开反对“进化论”和唯物论,主张“生物自然之发生”,并坚持自设为“进化论”证伪的实验室),当时他的私人诊所被停办,生活三餐难继,就是父亲通过“第三办公室”出面,把他安排到自己的老友、从前危难时曾义助过他的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名医、副院长黄榕增的医院工作,使他的惊世奇才得以发挥(罗广庭医生专治各种奇难杂症的高超医术,据说如黄永胜、陈郁等高官都曾风闻而至,找他看病诊疗)。其中,据谢炎叔叔撰写的父亲传记《落红护花》(收入北京群言出版社“民盟历史人物丛书”)一书的记载,原来著名书法家、诗人秦萼生、朱庸斋等人,当年也曾闲散沦落,正是通过父亲负责的这个“社会知识分子登记办公室”的登记,后来被安排到广东省文史馆任职,而成为日后一代名家的。

自身难保仍旧“雪中送炭”

上面说到了为众多“冷灶”添薪的父亲,就不能不说说我母亲——德琬“五婶”了。至今,我还常常听到熟悉的亲友们这么说:那些年,你妈妈——五婶,真是太难做,又太难得了!

我出生成长于一个多子女的大家庭。家里除了祖母、外婆和伯娘三位老人、“哆来咪发索拉西多”——八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之外,父母还收养了大伯父的两个孩子,以及堂哥堂姐的几个孙子辈的孩子。按说我家——“广州东山启明二马路1号”并不算狭小(四房两厅的洋房一楼),家里却永远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几乎每个孩子睡的都是双架床或大通铺,真是“喝一碗粥也要开两大桌”。以父母当年说来也算有一定行政级别的工资,其实仍旧是捉襟见肘、困窘不已的。可是以父亲豪爽不拘的个性,我们家的大门,永远是向有需求的远近亲友敞开的。宅所里的西式洗浴间被改造为一间小客房,在我的记忆中,这间大约五平方米的小房间,几乎永远是专门用来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或者是故乡北海与中山古镇进城来求医治病的乡亲,或者是父母亲早年结识的外省远地友人,而需要出面操持诸般家事的女主人——我的个子矮小却性格温婉粗放的母亲,却对此从来毫无怨言,并且毫不见外地照应周到,总是会让来客宾至如归。至今,我常会忆念起这样的尴尬场面:每当父亲在客厅与来访客人侃侃而谈,一到饭点时刻,父亲总会大大咧咧地发出邀请:别走了,就在我家吃个便饭吧!——这前厅的留人“吃个便饭”一言既出,后面厨房里早已经乱作一团、鸡飞狗跳了。老人还在的时候(主厨的是伯娘和外婆)就会抱怨:他……他……他……你爸爸“下巴轻轻”就要留人吃饭,家里可是什么待客的准备都没有啊!这时候,不动声色的母亲就会把我拉过来,匆匆往我或妹妹手里塞个三五毛钱,低声叮嘱道:快快快,跑到上面的龟岗市场,赶紧看能买点什么东西回来。于是,我们便“如箭疾飞而去”。都知道那时候的供应短缺,任何食品都几乎要凭票凭证。这样的“应急”场面在我的孩童时代经常发生,以至后来都学会起码的应急套路了(今天读者或问:三五毛钱,能怎么应急呢?当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一毛五分可以买一斤小河蛤肉,配上姜葱就可炒出一碟“荤菜”了;若更“奢侈”一点,加上七毛五分左右一玻璃罐的红烧肉,也可以将就着对付待客)。

说话间,就来到那个“史无前例”的忧患岁月了。

我以前的回忆文字里曾提及:著名散文家秦牧叔叔,曾是我们家关系亲密的邻居,也是我个人走上文学道路的最早的精神教父之一(父亲则是另一位)。1966年初夏,我正在远地上住宿中学,平地一声惊雷:秦牧叔叔在广东的大报小报被“揪出来”,他年前出版的《艺海拾贝》,被当作与北京“三家村”的《燕山夜话》遥相呼应的“大毒草”,开展“炮轰”“油炸”式的大批判。一时天地失色。高音喇叭和大字报标语顿时封满紧邻的秦牧叔叔家,批斗“大黑帮秦牧”的人群常常簇拥着挂黑牌的秦牧,推搡到各种批斗会上,甚至连我们熟悉的秦牧叔叔的亲属,都要逼着上台去对他揭发批判,划清界限。恰在这时,多病又受到惊吓的秦牧叔叔的岳母——紫风姨和江平姨的母亲(我们叫她“伯婆”),却在急病中骤然过世了。那个年代,“黑帮家属”可是连医院、殡仪馆都要遭受歧视冷眼的。性情温婉的紫风、江平姐妹(我们叫“大吴姨”和“细吴姨”)所承受的超常惊吓和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妈妈也姓吴。在此乌云压顶的时刻,妈妈不动声色地出面相助,冒称是吴家的亲戚,奔走于医院和殡仪馆之间,帮助大细吴姨一起处理“伯婆”的后事。与此同时,已经朝不保夕的父亲忧心着秦牧叔叔一家的现状,借看病之由,悄悄约紫风姨到中山医学院的高干病房见面,以自己的过来人经历,面授紫风姨几条应对世情突变的方略:比如要求立刻搬家,避开目前被批斗包围的局面;你们姐妹俩要自重珍重,设法与被关押的秦牧多见面,增加他的信心,让时间解决问题,千万不能寻短见,等等(后来获知,秦牧叔叔当时确曾有过自杀之念)。那个“六亲不认”的年代,父母亲对秦牧一家的临危相助,甚至被秦家一名亲戚在单位以大字报揭发,“与反党分子秦牧勾结”曾成为父亲身陷黑狱的罪名之一。

父亲随即就被关进了警司监狱,甚至一度被安上吓人的名头打入死牢,从1968年到1974年,关押在冤狱和牛棚长达七八年之久。然而,整个“文革”岁月间,无论多少的打打杀杀、风声鹤唳,母亲与紫风、江平两姐妹一直相互照应扶持,真是有一口热汤热饭,都要想着彼此分享。母亲临危不乱又大而化之的个性,成为个性温婉的两姐妹于艰危时的一点依傍。我在“少年反叛”时期曾对“肚子墨水不多”的母亲不够尊重,受到大细吴姨多次的严词批评:“你要知道,你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母亲!”那一年,母亲因晚期癌症扩散骤逝,听闻紫风姨在接完电话后竟然就惊吓哀痛得晕眩过去,需要紧急送医住院,可见她们老姐妹间非同一般的感情深笃。以至多年来,外界也一直以为我们一家与秦牧家是近亲,我们两家人,也总是含笑默然相认。

为父亲“代笔”——我的“文字生涯”

始端的大工程

1974年春天,我尚在海南岛当知青,获知父亲在经历多年黑狱与牛棚的磨难后被释放回家,但随即就住进了医院。我慌忙请假赶到海口,竟然买不到渡海返城的船票,情急之下,只好花“巨款”(记得是人民币15元,当时我的“农工”工资只是二三十元),买了一张机票飞返广州。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飞机——那种只能坐十几人而震耳欲聋的苏式双翼小飞机,我在抵达广州好几天后,耳朵还残留着嗡嗡隆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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