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身份的基座(外五篇)(评论)
作者: 黎希澈 张维菊 王世虎 吕乃华 胡岚 程向阳痛感,身份的基座
——评安东尼奥·阿尔博斯小说《蒙特费罗》
北京/黎希澈
在小说《蒙特费罗》(原载《作品》2022年第3期)中,“我”是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叙述人,关于“我”的全部信息都在对话中展开,“我父亲也很有钱”,“我妈妈是英国人”,然而这些信息并不足以拼凑出“我”的完整身份,“我”仍旧像《暗店街》中的居伊(“居伊”在法语中音似“谁”)一样是一个没有真正姓名的人。
胡安戏谑着称呼福斯蒂诺为浮士德,因“他将灵魂出卖给魔鬼”,而与浮士德同行的胡安与“我”自然就是当代魔鬼梅菲斯特的代言人。在《浮士德》中,浮士德在狱中见到自言自语的玛格丽特:
我完全攥在你的手心里。
只求先让我喂喂这婴儿。
我把它整夜紧抱在怀中,
他们夺走它,还辱骂我,
说什么我已把孩子溺毙。
她发出“身处困厄!完全绝望!长时间凄惨地漂泊在人世,如今却遭逮捕!被当作罪犯关进监牢,受着可怕的折磨啊,这可爱而不幸的姑娘!”的感慨。浮士德咒骂梅菲斯特间接伤害了玛格丽特一家,魔鬼自然毫无悔意,如果不是他拉着浮士德去参加魔鬼大会,玛格丽特或许不会相继经历母亲和孩子的死亡,后又被捕入狱直至陷入癫狂。面对身处厄运的玛格丽特和暴怒之中的浮士德,梅菲斯特的回答是:她又不是第一个!女性的悲剧命运在梅菲斯特眼中完全不值一提。玛格丽特的悲剧命运正是梅菲斯特一手造成的,是他使浮士德看到镜中美人的映像,为沾染情欲的浮士德换上年轻的皮囊;是他为浮士德准备珠宝妆奁,也是他为拉拢纯洁的姑娘设下重重陷阱。梅菲斯特所代表的是对人类悲剧命运毫无悲悯的冷漠与恶,或许冷漠本身就是恶。
在《蒙特费罗》中,“我”毫不在意浮士德的失落、怨愤、哀婉,“我”觉得与男孩滚个床单没有什么大不了,“我”觉得死亡并非悲剧,“生活让人有痛感,但并不悲惨,所谓的悲惨都是人们为它命名的”。“生活本身并不是个悲剧,是我们在以这样的方式去看待它”。“我”是一个主观唯心主义者,一个决心以痛感体验生活真实性的经验主义者。
巴塔耶在《色情》中这样描述痛感:尽管激情预示着莫大的幸福,但是激情首先带来的是混乱和失常。哪怕是幸福的激情也会引发强烈的无序,在能够享受幸福之前,幸福太强烈反而会与其反面,也就是痛苦相近。其本质是将两个存在间持续的不连贯性替换成神奇的连贯性。尽管巴塔耶使用西方传统的二元观将痛苦与幸福对立,所幸他看到在极端情况下痛苦与幸福是无限接近的概念,痛苦在本质上将存在的不连贯性替换为连贯性。“我”的身份构建不是基于能指链与信息的叠加,而是基于对痛苦的体验。“我的眼皮就像砂纸一样硌得我生疼,刺骨的寒风让我的关节也隐隐作痛,臀部尤其疼得厉害。我确实想做些疯狂的事,而且是不计后果那种。冰冷刺骨的海水所带来的疼痛感会消失,它不可能一直这样钻心疼下去。不一会儿,热气就从肚子窜到了胸口。我对自己说太好了,寒冷和疲倦就这样都消失殆尽了。”
“我”的游戏人生态度需要痛感作为存在的重量,正如昆德拉在《不可承受生命之轻》中所说,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痛感对于“我”而言就是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让“我”感到自己贴近大地的真实。梅菲斯特的冷漠正是由于他是一个悬浮于人类世界之外的会飞的魔鬼,他并不受人类社会规则的约束,他为所欲为,为非作歹,又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因此他不会与生活在大地之上的人类共情,他的冷漠正是源自他的“轻盈”。痛感让“我”这样一个梅菲斯特般的存在得以感受到人类的鲜活的旺盛的生命与情感。
在小说的结尾,“我”一反常态问胡安是否会与“喜欢”的女孩睡觉,胡安的答案与“我”遇到福斯蒂诺时如出一辙。然而体验过痛感的洗礼和生命的真实后,“我”已不是那个游戏人间的魔鬼梅菲斯特,“我”是从大海中重新诞生的原核细胞。于是“我”痛快而礼貌地拒绝胡安,与其轻盈地漂泊,痛苦地放纵,不如回到家人身边,不如回到大海深处。
小小说语言的折叠之魅
——评蒋冬梅小小说《辉发》《伐木》《不咸山》
山东/张维菊
蒋冬梅的小小说,有着极高的辨识度。她的语言,收则玲珑一握,放则江山万里,极富折叠之魅。
在《辉发》(原载《作品》杂志2022年6期)细微动人的叙述里,男人踩着浪木捕鱼,女人顶着水罐到河边取水,呈现的,是辉发部落的静好岁月,自由追逐的大自在。“男人脸上染着蜜色的光回来了,像一只掉进蜜罐的飞虫”,并由此引出“放偷节”的奇异风俗。随即展开的宏大叙事,关乎部落、国家生死存亡的战争叙事,并没有正面写交战的双方如何攻防、鱼死网破,只说:“大战从傍晚开始,打到月亮升起又落下,厮杀声和哭喊声渐渐止息。”至大战结束:“整个辉发山城安静下来,像一把砍倦了刃的弯刀。”其间的惨烈与哀恸,在折叠的褶皱中愈发刻骨铭心。亡族之恨,儿女私情,人物内心的煎熬,生死抉择的艰难,不着一字,却都在褶皱里,生发出极大张力,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前文中提到的刻着狼形图案的骨柄尖刀,成为不动声色的伏笔。白音刺死的探子,正是河畔邂逅、林间相逐、放偷节的情人。作为定情信物的骨柄尖刀,凝结成文字的琥珀,血色晶莹,冷艳诡谲。从这枚琥珀里,我们看到了小小说的厚重与辽阔。
《伐木》(原载《作品》杂志2022年6期)伐的是人心、人性。这篇小小说,语言凝练、醇厚,味道十足。“伐木的张宝财死了”,极简的开篇,叫人一下子屏息。“村庄里的每个人,最后都要去山上。人伐树,树为棺,父死子继,以白马搭帮入伙进山伐木,成为一种宿命般的隐喻。伐木人能听到树的疼痛,树的喊叫,树的告别。人与树,人与山惺惺相惜。张小子的懵懂、善良,木帮老大的如刀目光,伐木刘的自私、不地道,迥然各异。木帮老大看穿却没有揭穿的,是被折叠起来的伐木刘的用心,侥幸活命的张小子,看清了人心褶皱里暗藏的杀机,他坐在冻成爬犁状的白马皮上,逃出死地。小小说结尾:“只听见林子里回荡着阵阵雪落声,像磨刀发出的冰冷的声响。”何其冷峻,何其意味深长。
《不咸山》(原载《作品》杂志2022年6期)语言干净、利落,有浓郁的大东北特色,一句老话,引出山的由来、险峻,又连带出一个立志勘界定边、卫国护疆的官吏,一个识大义的猎人。凤山妻儿的惊惧,侧面映衬出长白之深不可测的神秘。钻进饭盆子、命悬一线的一队人马,在指南针和火药成了废料的凶险中,那种惊慌、无措、渴望、绝望之情状被轻轻折叠,只寥寥几句简单对话,“一个声音里带着钢,一个声音里带着铁”,便将刘建封深陷绝境的淡定、坚定,与凤山的大义、厚道勾勒得可爱、传神,人物的血肉、筋骨有了温度与力度,精气神劲道而丰盈起来。目睹倭寇的强抢,凤山愤而举枪,被刘建封拦住。得有多大的胸怀,才能按捺住心头怒火?得有多大的气度,在忍让中默默积蓄力量?这胸怀与气度,被一句“不争一时荣辱”折叠起来,仿若不见,于今更加明晰。蒋冬梅的《大湖》,有着小小说里少有的辽阔,已呈现出非同一般的大气象。《不咸山》结尾,向着险途逆流而上的小船,“像一片树叶,被山川轻揽入怀”。闲闲一笔,将小小说的一叶扁舟划向更辽阔处。
蒋冬梅从地方史志一笔带过,或具有浓郁东北特色的民间故事素材里,打捞出立得住的小小说之核,以独特的语言折叠,收放自如,将人物形象刻画得立体、鲜活、个性鲜明,显示了作家深厚的语言驾驭和谋篇布局能力。小小说语言的折叠之魅,如此动人。
过去、现在和未来,
都是命运给予的馈赠
——简评离离诗歌
新疆/王世虎
诗人离离,是我的乡友,曾两次被评为“甘肃诗歌八骏”,参加诗刊社第29届青春诗会,实力有目共睹。汤养宗曾评论她的诗歌:“离离能用很平实的语气说出心头很深的疼”。这一点我深以为然。
本次刊发在《作品》2022年第6期的诗歌《穿过》《我看见了》等11首诗歌,大致可以归类为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当下生活面临的困境和对未来的思考三类,作者通过朴素的语言、干净的陈述和极致的抒情,记录我们生活中的遭遇、念想和悲叹,读来不免让人心痛,却也浑厚、坚韧、充满坦诚。
回首过去,是对当下写作精神的重建。《穿过》《写信的年代》《影子》三首诗歌是作者对昔日故乡(甘肃通渭)生活的再呈现、再解读和再回味。“火车、老人、针线、信封、邮筒、煤油灯、火盆、玉米棒芯子”等特定意象的应用,瞬间将我们的视角拉回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北方的农村,那时候的人们生活简朴、清贫,却也充满温暖,这种小小的幸福,曾照亮我儿时的生活。
地上的火盆里,该反复添一点什么
煤块或者玉米棒芯子
或者门口被卷进来的风雪
——《影子》
驻足现在,是内心的关照亦是自省。《有时》《花束》《去海边》《安静的》《一首曲子》《和一群羊在一起》六首诗歌,是我当下生活所面临的困境,我们在忙碌的生活中试图寻找什么、发现什么抑或是考量什么,这一切都隐喻在嘈杂而繁冗的现实里,而离离的写作总给人惊喜。
我希望某一天有人不带花来看我
无欲无求,只是为了
想见我最后一面
——《花束》
这样的生活状态在农村本是常态,邻里间互相串门闲聊,而在城市却成为一种奢侈,这些无意义的事件背后,值得人深思。
凝视未来,在平凡中感受真实的风景。《我看见了》和《夜色》两首诗歌,似乎是一种预言,朴实却又充满敬畏,自然生长,发生在我们众多平凡的日子里。
我发现自己快要老了
看着夜色倍感亲切
像我一直寻找的归宿
——《夜色》
在无数次的黄昏里,我们趴在窗台,眺望天际尽头的黄昏,最是那一抹晚霞,令人陶醉。而离离的写法,却别出心裁,在这一切美好温暖的背后,是另一种巨大的悲痛,让人心中一酸,久久不能回味。同时,夜色、黄昏又成为了一种象征,如我们的生命,终有尽头。
离离在《中国青年作家报》中谈到,“让诗歌来找我,这是我最喜欢的创作状态”,我想这也是众多诗人所向往的,在灵感降临的瞬间,用我们手中的笔将情感进行完美的呈现,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我想,写作可以让我们安心,获得安宁。愿我们永远热爱,保持初心。
一篇难得的名人解读
——评方丽娜《梦过留痕——弗洛伊德及其他》
河北/吕乃华
读方丽娜的《梦过留痕——弗洛伊德及其他》(原载《作品》杂志2022年9期),想弗洛伊德的生平事迹,我隐隐约约想到中国一句俗话,人心隔肚皮,外表岂能看得清。但直到读完动手写这篇读后感,我还没有清楚中国这句俗话与《梦过留痕——弗洛伊德及其他》、与弗洛伊德是一种什么样的映照关系。既然这样,我率性先写着。
与其说我喜欢弗洛伊德,不说我更喜欢方丽娜对弗洛伊德的精准解析。我在想,他俩调换一下角色,都将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结局。文学是发现和记下,但我惊诧方丽娜为什么发现得那么透彻,记下得那么独到。她这样概括了弗洛伊德:
第一,特立独行,走进思想的洞穴。思想成就人类,也困顿着人类;思想不健康不一定影响生命,但许多人的思想确实有病;思想有病往往不被本人所察觉;思想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正因如此,特立独行的弗洛伊德,以梦为切口,走进了人类思想的洞穴。如方丽娜所说:弗洛伊德以独树一帜的心理疗法,如同在这个世界的坚壳上撬开了一条缝,让涌动的梦境像一缕妖烟,袅袅而出。在那个时代,理性的弗洛伊德并没有被社会主流所接受,但他依然固执己见,提出,在惯常的生存和行为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而潜意识从来就不会愚蠢直白地暴露自己,而戴上诡异多变的面具……至于本能欲望,弗洛伊德更是身体力行地给予诠释:人有许多本能和欲望,其中一些完全有悖于传统和道德,这正是人一切痛苦和焦灼的根源。追随内心的情欲,属于本我的欲望,而恪守道德礼教,则是超我的范畴。有基于此,弗洛伊德的理论修为高蹈而不失人性,生活的现实中,他是慈爱的父亲、忠贞的丈夫,私生活严谨自律,性道德无可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