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坊五号:上升(散文)
作者: 汗漫1
一座小楼、三棵香樟树构成的这一院落,安定坊五号,位于江苏路、愚园路交叉处。
附近是地铁二号线江苏路站、静安寺、上海戏剧学院、华东医院……院落大门敞开,可开进并容纳几辆轿车,目前空落落。一地黄叶,说明冬至后的寒意达到极端,但暗自酝酿新一轮的生发与蓬勃。静悄悄。没碰到一个人。
小楼建于一九三六年,德式风格。砖木结构,三层,水泥拉毛外立面。若干大小不一的铁框磨砂玻璃窗,紧闭,像嘴巴,坚守室内的幽暗和秘密。三条黑色排水管道,有锈迹,并列着紧贴墙壁、贯天彻地,隐隐有哗哗啦啦水流声。两个崭新的空调外机,很突兀。小楼顶端高耸的烟囱及紧密联系的室内壁炉,大约已废弃功能。红瓦铺陈于阁楼倾斜的尖顶。一群鸟飞过。若鸟瞰小楼,大约近似于“L”形格局,像一个人张开双臂,试图抱住一切出入于内心的事物。楼道入口,那心脏般的位置,位于“L”的直角转折处、连接点,斜放一辆自行车。墙壁镶嵌标牌,镌刻文字:“傅雷旧居。一九四八年至一九六六年居住于此。”
一只白猫盯着我,嗖一声,窜进小楼东侧拐角处,像向导,指出南侧那一个后花园的存在——
站在后花园里,我一眼就看见傅雷与妻子朱梅馥某张黑白合影中的背景:客厅外封闭阳台旁的后门,三级台阶。那一天,傅雷站这台阶下,穿衬衫,结领带,平静对待镜头;朱梅馥站台阶上,穿旗袍,低头笑着。傅雷心情应该比较好,朱梅馥乃至全家的心情也就比较好,像轻雷隐隐的春日天气。拍照者,应是傅雷小儿子傅敏。时间,大约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大儿子傅聪已被国家公派波兰留学。我此时或许就站在傅敏拍照的位置?后门紧闭,三级台阶依旧。透过阳台窗户,可以看出室内的吧台、沙发,似乎是一个倒闭或歇业的俱乐部、咖啡馆。当下,庚子年末,因新冠肺炎侵袭,傅聪的身体也在巴黎停止运作,终年八十六岁。
花园已被水泥硬化,一把可以折叠的巨大红伞下,有一张玻璃圆桌、三把藤椅。靠近围墙的地面,用一块太湖石装饰出小规模的沙滩,暗示着湖水、舟、隐逸、消失?傅雷没见过这些景象。他和朱梅馥喜欢种花,曾在这里种大片月季,深夜里也会点着灯来观察,研究开花、嫁接的规律。举动异常,引发其他小楼邻居的猜忌、举报,招来上海音乐学院的学生,在后花园挖地三尺……
我回到前院,从楼道入口走进去,绝对不能像那些学生一样狂热,大概像傅雷那样沉重?
木质楼梯旋转着,上升,从一楼到二楼、三楼。我放轻脚步,屏紧呼吸。楼梯陈旧,咯吱咯吱作响,像一个老人的脊骨与肝肠,充满骨裂肠断的危险。傅雷喜怒不定,走在这楼梯上的响动应该比我大,像雷鸣,随时带来春雨或暴风。在底楼客厅中练钢琴的长子傅聪,做针线活的朱梅馥,读连环画的小儿子傅敏,对于从三楼书房走下来的脚步声或者说雷声的意义,很敏感。它沉重或轻快,决定一个家庭半天的阴晴晦明。
当黄宾虹、刘海粟、钱锺书、杨绛、柯灵、施蛰存、楼适夷、宋淇等友人来访,甚至过夜,就是傅家最愉快的时光。作为主人,傅雷微笑着,显得腼腆、羞涩,双手抱着烟斗与客人聊天,轻声细语。话题冷门、有趣,比如“普希金的枪伤有无可能治愈”“英国诗歌中的布谷鸟意象”“作家体质与小说品质之间的关系”等等,笑声时时响起。多年后,傅聪回忆,钱先生幽幽缓缓的话最有趣,机锋暗藏。当客人邀请傅聪弹奏一曲肖邦,琴声响起,傅雷表情更愉快。朱梅馥会脚步轻盈端来点心、续茶。更多时候,傅雷与客人闭门深谈沉重的话题,比如内战、民主、中国的未来。被排斥在话题外的傅聪和傅敏,坐在门外楼梯上偷听、沉思。门突然打开,傅雷在逆光里咆哮,一把尺子随即飞过来。两个孩子噔噔噔噔地跑上楼去。朱梅馥一边骂他们,一边用手安抚丈夫胸口……
傅雷租居的这座小楼,主人是宋淇,其父宋春舫,中国现代戏剧理论家,一九三八年病故,家族殷实。安定坊内共计十六座小楼,都是宋春舫投资建起的家业。除傅雷外,其他著名房客还有科学家钱学森、钢琴家顾圣婴、电影演员祝希娟,等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物价飞涨,货币贬值,宋家提前收取的房租急剧缩水,陷入困顿,移居香港后,成为张爱玲著作版权的代理人、持有者。每推出一部张爱玲小说,就引发文学界、读书界的一次轰动、一番猜想。那些真实或虚拟的旧事前情,让上海保持梅雨季一般的恍惚、江潮一般的冲动。
宋春舫曾留学欧洲,通五国语言,痴迷于巴黎、伦敦、日内瓦各个剧院的声腔灯火,是将西方小剧场艺术样式引进中国的第一人。安定坊五号亦如戏台,装台工、布景工宋春舫退场,演员卸妆,旧剧落幕。我像迟到的场记、戏剧评论员?在现场徘徊,看一个时代作为编剧、导演所创造的悲欢离合,还有什么遗迹余音。
门槛以及与其相邻的楼梯、穿堂、走廊等时空体,还有相继而来的大街和广场时空体,是情节出现的主要场所,是危机、堕落、复活、更新、彻悟、左右人整个一生的决定等事件发生的场所。
在《小说的时间形式与时空体形式》一文中,巴赫金如是说。傅雷一生,也是一部长篇小说,在这座小楼里完成高潮和深渊。现在,小楼的新主人紧闭几扇门扉。“福”“吉祥如意”“喜来运旺”等对联、门心旧了,大约对新一轮春天的到来充满期盼。借助楼梯的转折、穿堂的过渡、走廊的长驱直入,以及愚园路、江苏路、外滩这些周边大街与外景的推动,门内的人,书写个人史,暗自希望比一九六六年消失于此地的那个文人,写得好一点。二楼楼梯拐角处墙壁,并列三个长方体电表,分别有黑色水笔潦草写下的名字“顾浩培”“王淑兰”“包美芳”,像傅雷翻译巴尔扎克《高老头》那样,这也是以人名为书名的三部长篇小说封面?电流隐蔽,充满光明的动机和黑暗的伏笔。
我上楼下楼,又上楼下楼,试图能碰到一个人开门。聊聊傅雷?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居住在傅雷的阴影中,多么不安和庆幸。
透过楼梯拐角处的窗子,可眺望隔壁另一院落。那同样风格的红色屋顶下,有着怎样的隐痛?我试图体会傅雷与傅聪多年前的立场和心境。
2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中原一座小城谋生。长发散乱,焦虑,抽烟,写诗。与周遭格格不入。逆反期、青春期似乎过于漫长。渴望远方,却不知道远方的经纬度是什么。父亲,小镇公务员、酒徒、象棋爱好者、业余书法家,给我写信,洒脱的行书竖排在稿纸上,像充满忧虑的秋日细雨:“儿子,你要适应环境,要安心、开心,找一个女孩早日成家。”“我的教训很多,你不要像我这样直肠子、急脾气。古话说得好,贵人语迟。”“能不能先别写诗,会不会伤脑子?”如此等等。一九九七年冬,父亲六十岁,脑溢血突发,去世。一个人的晚年刚刚开始,就草草落幕,像一部无力完成尾声的戏剧。
如今,我头发已剪短、灰白,逐渐接近父亲去世的年龄,不再抽烟,诗写得少了。在散文中散怀,对精神的伤害强度会降低一些?与周围人物客客气气、保持距离。庚子年,疫情绵延未了,脸上的口罩像掩体、山顶积雪、面具,似乎在揭示生活真相。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符合父亲期愿否?完全可能被他质疑:“你早年的孩子气弄丢到哪里去了?”父亲们面对子女一辈都是矛盾的、纠结的。诗与现实之间,这古老的敌意,由李白、杜甫、苏东坡们次第遗传下来,也是全人类面对、求解的广阔敌意。
大学时代,我读过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庚子年,疫情断续未了,带来空前焦灼和危机感。我用三个月时间,戴耳机听完上世纪初期问世、四十年代由傅雷翻译进入中国的这部小说,重新走完主人公从德国到法国、意大利的一生。每每听罢一节,结尾处,就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片段响起,雷鸣雨泻一般,贯彻身心。我与一部小说长久相处,从青年到逐渐进入晚年,是因为时代的疑难始终伴随。在一个深夜,终于听完整部小说,泪流满面,好在无人知晓而不至于难堪。像约翰·克里斯多夫那样,在绝境中重生勇气,去爱着,去追求美与真理吧。
傅雷历时二十年,三度翻译《约翰·克里斯多夫》。第一、第二个译本,分别在一九三七年、一九四一年,由商务印书馆、骆驼书店分别出版。当时,傅雷刚从巴黎回上海不久,住在贝当路即今衡山路上的巴黎新村。这两个出版年份,怵目惊心,恰恰是上海孤岛期、沦陷期的两个开端。书甫一出版即畅销风行。小说扉页题记,在中国南北传诵:“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胜的自由灵魂!”沉浮于迷茫和苦难中的知识分子乃至一个民族,在约翰·克里斯朵夫身上,辨认并复活自己。以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作为《约翰·克里斯多夫》的传播背景,可以解释法国文学界的一个困惑:为何这部在法国没有太高评价的小说,在中国却拥有如此重要、广泛、恒久的影响力?
解释这一困惑,另一重要答案在于翻译者是傅雷。他用雅正美好的汉语,重新书写了一部异域小说。
我曾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傅雷手稿与文物展”上,目睹傅雷用毛笔书写,竖排,再用钢笔小字密密麻麻修改的各种文本。他常常半夜爬起来,打开台灯,改掉一句话,躺下,又爬起来,打开台灯,再改掉一句话,躺下。就这样一日日、一夜夜斟酌推敲,让罗曼·罗兰、丹纳、巴尔扎克等作家抵达汉语,获得亲切动人的面孔和身影。对文字,对生活,一概追求完美和准确,以至于苛刻、不近人情,傅雷的魅力在于此,他乃至周围人的痛苦也在于此。家中的茶瓶、茶杯摆放顺序乱了,日历撕去不及时,这类小事也会令他雷霆大作,更何况,“文章千古事”。正是在安定坊五号,傅雷完成《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第三度重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持续出版至今,印数惊人。前两个版本,傅雷屡屡向朋友讨回、道歉、销毁,再奉上最新版本并致歉:“旧版献丑了,这一版还算满意。”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初的一天清晨,几辆卡车从上海市虎丘路某地下室内,运出一批尘封多年的旧书,奔向上海火车站。《高老头》《安娜·卡列尼娜》《雾都孤儿》《基督山伯爵》《简·爱》《红与黑》《唐璜》《悲惨世界》《德伯家的苔丝》《双城记》《静静的顿河》……像一群流亡者,在数天后,抵达内蒙古一个偏远小城——集宁。按照国家文物局要求,上海这一批被抄家而来、没有主人记录的文学经典,被调拨给边疆地区图书馆。集宁文化局干部、文学青年李尧,赶来上海迎接并与这些“流亡者”踏上长路。在仓库中整理这批来到草原上的书,他发现一本《约翰·克里斯朵夫》第一卷,扉页上,有一列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下的字:“译者自存,一九五二年”。李尧周身涌起热浪:“天啊!傅雷自存的书!是傅雷字迹!”细细寻找其他各卷,无果。四顾无人,李尧将这一卷孤零零、纸张泛黄、散发霉味的书,小心翼翼塞进胸前衣服内,回家,像拥抱着一个前辈脆弱的身体。反复打开书,像反复打开前辈内心。在一些句子、一些词上,傅雷用红笔修改的痕迹犹在。“他还在修订,寻找更好表达……”李尧体会着、感动着。他不懂法文,就找出英文版《约翰·克里斯朵夫》来对比傅雷译本,发现两者神似魂通。因傅雷,因这本流亡到草原上的书,多年后,李尧也走上翻译之路。其译著,有我喜爱的澳大利亚作家帕特里克·怀特的自传《镜中瑕疵》。每有新译著出版,样书扉页上,李尧也像傅雷那样写下“译者自存”字样,这是一种致敬和自勉的仪式。一九七八年,通过给上海翻译家任溶溶、作家柯灵写信,辗转获得定居北京的傅敏地址。李尧把这本傅雷自存的书,包裹得严严实实,走进邮局。一个父亲残存的手迹手温,终于回到儿子身边。
“傅雷手稿与文物展”,出现了这本“译者自存”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旁边,是六十年代零散四方后重聚一堂的《论语》《孟子》《庄子》《红楼梦》《骆驼祥子》……这些傅雷生前读物,揭示一个翻译家汉语美感的秘密源头。正是在反复揣摩曹雪芹、老舍等人文字的过程中,他顿悟,如何将西语的长句连绵,与古汉语的省净、简劲,两相融汇,去创造一种全新的现代汉语,从而有能力叙述一个全新的、剧变中的世界。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室内有股闷热之气。
新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
这是《约翰·克里斯朵夫》史诗般的开篇,傅雷在三度重译时定稿,不再更动,随即震撼数代读书人的心灵。健笔陡起,像韩愈、苏东坡那样鹰视周遭,又蓦然落回绵密细节构成的烟火人间:窗玻璃上的雨流,婴儿摇篮的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