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叙事(短篇小说)
作者: 李牧原(澳大利亚) 何文慧 译“你怎么啦,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近日寒潮来袭,母亲每晚提前预设烤箱,早上我们就会在烤红薯的香气中醒来。她的朋友们都喜欢烹饪中式菜肴,母亲却与众不同,她喜欢智能化的厨房,还时常引用一句广告语:“让科技带走压力!”但我毫无胃口。
“都是倒时差的缘故。”父亲浏览着中文网页,不时从老花镜上方投出视线,向我们宣布几条热点新闻,“励励,你也该出去晒晒太阳,锻炼锻炼。增加一点血清素和褪黑素肯定对睡眠有帮助。”
母亲迅速吃完早餐,让我午饭时去找她。
父母对我很包容,他们担心我可能患有抑郁症。我们家一直过着安静的生活,有着平淡的快乐。然而我从小就十分关注人世阴郁不幸的层面。我避免参与集体性的狂欢,比如嘉年华、摇滚演唱会或者体育比赛。那种肆意张扬的欢乐看似热闹而又繁华,其实虚妄而又短暂,就像暴饮暴食后片刻的满足。
十八岁那年,我志愿参加了一家心理咨询热线。很多人打来电话不过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近两年来我一直感到抑郁。还有其他问题,这会儿不便细说。我虽然心情抑郁,但是没有抑郁症。”“我从来没有工作过,因为病得很重,没法工作。我患有慢性疲劳、精神分裂,还有哮喘。”“以前我曾经写过诗,由于多次搬家都找不到了,而且有时你会觉得这些东西没什么价值。”
某个冬日的夜晚,一位男性打来电话,他刚刚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他说,反正自己死了也没人在乎。他的声音逐渐微弱……我对他说:“我在乎!求求你,不要死!”我按下报警键,追踪电话来源。之后我泪如雨下。警方不会告诉我们事件处理的结果,可是我相信,他一定会活下来。
我学习了心理学,却不想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心理疗法只能帮助那些希望被治愈的人,还有很多人不愿与世人分享他们的故事,害怕一旦说出口就会失去那些只属于自己的往事。也有人不想为自己的感受下定义,因为凡是能够被命名的,都无法体现人类复杂的内心。我常常思考,什么是真爱?我认为,爱的本质是私密含蓄的,忧郁而感伤。
早高峰过后,父亲陪我走到火车站,还给我买了一杯热巧克力。“这里面含镁,会让人改善心情。还有啊,别忘了跟你妈妈吃午饭。”他以前是医疗组织学教授,如今提前退休以享受养老金待遇。
火车呼啸着驶过萨里郡的乡村。清晨的天空泛着浅蓝色,灰黄的秋光洒落在地平线上,在覆盖着薄霜的田野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在那个有着遥远雪山和白色桥梁的城市,基兰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对修习瑜伽的人来说,时间也许并不重要。他曾经在课堂上说过:“瞬间即是永恒。”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做出任何承诺?
我从不轻易爱上一个人。跟女朋友们相处时,她们每每谈起随意的性经历,可是对我来说,世上根本没有随意的邂逅。或者说,每一次邂逅都那么意味深长,都要用很长时间去仔细思索,然后慢慢遗忘。我需要反复回味每个片刻,每个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枝末节,和每句本该说出却未曾出口的话语。
上大二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跨文化精神病学教授。他平时在贝尔法斯特的家里工作,需要讲课或开会时才来牛津大学。他喜欢用轻柔的爱尔兰口音说笑话,总是自己先笑出声,常常笑得前仰后合。我们在一起温存的时刻,他会假装出现了印度教幻觉,描述充满异国情调的风流情色,还会说些胡编乱造的印地语。我心里知道,他只是试图掩饰自己的腼腆羞涩。我们维持了三年的地下恋情,直到他退休为止。我重读了他的全部邮件,发现一个明显的规律:每封邮件总是以回忆我们上次见面为开头,接着细致描绘他的日常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购物,等等,最后简要说明一下他的妻子多发性硬化症的病情。我重读了许多遍,不仅为他落泪,也为他的妻子和我自己悲伤。但他的似水柔情,还有自我克制和顺应天命的个性却铭刻在我的心上。
后来我成为一名研究员,研究重心是叙事写作对悲伤的影响。我的课题是研究能否通过写作行为改变记忆的性质,长期研究对象是2005年7月7日伦敦火车爆炸事件的幸存者。志愿参与者只须连续或断续地写下他们的经历,然后定期反馈这种写作行为对自己的影响。他们不用给任何人看,也没有任何预期目标,比如接受往事、治愈创伤或宽恕肇事者,等等。我每年都进行同样的调查,以跟踪时间推移的结果。
我在皮卡迪利站下了火车,找到去哈利街的道路。寒风刺骨,街道隐没于蓝色的阴影之中。我裹紧了外套。
在低于街道的门口,卞卡热情地拥抱迎接我。我们俩是在临终关怀医院做志愿者时认识的。我只是给病人们读书而已,卞卡给他们修剪指甲和按摩脚部。她如今成了牙科技师,在一个满是石膏、瓷牙、放大镜和钻刀的世界里工作。我们一路依偎着走向一家越南咖啡馆。
“我在胡志明市参加了三天的烹饪课,每天从菜市场上买新鲜农产品回来,学做当地的美味佳肴。”她给我看了手机上的照片,“那里到处都是欢乐洋溢的笑脸。人们拥有的东西很少,每件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馈赠。而我们什么都有了,吃勺冰淇淋还嫌它冰。”她抿了一口越南咖啡,咖啡经过玻璃壶过滤后加入了炼乳,“你呢?对澳大利亚印象如何?”
我盯着杯子,像是在解读茶叶一般,不知该从何说起。
收到“生存与悲伤” 学术研讨会信息的时候,我正在琢磨导师让我突破创新的建议。我也起草了多项课题,但都缺乏说服力。西玛说:“优秀的研究课题会提供丰富的本体经验。”她的办公室里装饰着壁挂和假花,总是散发着一股印度薰香气。她经常津津有味地吃着花花绿绿的点心,每次开会的时候都要让我品尝。点心太脆了,我嚼在嘴里几乎听不见她说话。偶尔她身着纱丽,那些日子里她就会格外温和,更加具有母性。
研讨会接受了我的心理学论文梗概,我因此参加了会议。出发之前我检索了所有与会者的信息,尤其是那些对我来说依然陌生的名字。基兰一定是最后一刻才被加进出席名单的。
会议开始的前一晚举行了招待晚宴。西玛曾经告诫我:“千万不要小看私人基金会,如今成功的标志就是名下有个非营利性机构。”我穿上黑色连衣裙,围上银色丝巾,希望看上去低调而轻松。
大厅里光彩夺目的吊灯之下,人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拥抱亲吻。服务生灵巧地穿梭于人群中间,供应饮料和小食。我硬着头皮扎了进去。西玛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尽量避免打扰两个人的谈话。”我找了一个三人团。“如果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就试着做最佳听众。”于是我频频颔首,装作洗耳恭听。又一波人到了,小团体个个解散,重新搭配组合。
我正游荡在人群外围,端庄的主会者用餐刀敲了敲酒杯。她开始致欢迎词,但忘记了餐刀还握在手里。真希望有人在她敬酒和挥手的时候,把餐刀从她手上拿开,但除我之外似乎没人在意。她最后介绍了基兰,说他来自温哥华,是靛蓝瑜伽的创始人,在会议期间每天提供一次团体瑜伽课,另外进行一对一的指导。瑜伽让我联想到职业女性和具有艺术气质的波希米亚主义者。哈他瑜伽,比克拉姆瑜伽,脉轮,调息,这些名词对我来说就像流行的营养饮食法一样陌生。那天,基兰穿着一袭白衣,鞠躬时在额前双手合十,是远在我生活圈子之外的人物。
这时Crystal从侧门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华丽的中式礼服。她扫视了人群,一眼看到我,就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为副院长鼓完掌之后,她开始用中文和我交谈。我们互相自我介绍了名字。
她问道:“‘丽’是美丽的丽吗?”
我说:“不是,是鼓励的励。”
她的名字叫雪晴,出生于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
Crystal对墙上的抽象画很感兴趣,提议我们先猜测画作的主题,然后再看标题。我们两人全都错得离谱,随之笑作一团。
我五岁的时候,父母来英国留学,把我交给国内的爷爷奶奶。父母完成学业找到工作之后才把我接了过来,那时我已经十岁了。我的英语不够好,不得不降了一级。母亲决定我们在家只说英语,帮助我提高英语水平。她和父亲当年也是这么练习的。父亲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和我说中文。但我很要强,拒绝接受他的好意。只有在和奶奶通电话的时候,我才会讲中文。刚叫出一声“奶奶!”,喉咙就噎住了。我拼命忍住眼泪,心里清楚地知道,日夜药房楼上的小公寓才是我的新家。这种刻意的努力是在英语状态下进行的,一句中文就会令我前功尽弃。
我患上了一种怪病,母亲称之为“麻木症”,归因于学习用功过度。我变得食不知味,经常忘记在意大利面上放调味酱。有时父母回来发现我忘了开暖气,家里冷得像冰窖。奶奶去世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在某个时刻,父母意识到我已经失去了中文。他们跟我说中文,我用英语回答。然而在睡梦中,在我曾经生活过的狭小楼房,或者院门外的水泥街道上,确凿无疑的中文低语在耳边此起彼伏。
我从茶杯上抬起视线,“我在悉尼说中文了。”
“理所当然,你是华裔嘛!”卞卡咯咯咯地笑起来。
“还练了瑜伽。”
“哇,别说你也开始赶潮流了!”她笑得更开心了。
于是,我向她描述了举行研讨会的地方:蓝山是列入世界遗产的自然保护区,那里被大面积的桉树林覆盖,树叶蒸发的气体折射阳光,形成的蓝色薄雾笼罩着群山。度假村俯瞰着蓝色的山谷,远处则是峭壁悬崖。每天清晨,一群深红色的玫瑰鹦鹉在窗外的草坪上吃草,它们拔草时窸窣的声音清晰可闻。
会议第一天,我参加了两位中国学者的座谈。她们的研究对象是同妻——男同性恋者的妻子。童老师和雷老师都会说些英语,但仍然需要一位翻译,这就是Crystal出席的原因。她的翻译优美流畅,令人神往。
午餐时,童老师问我在哪里出生,为什么会移民英国。一系列问题令我十分紧张,不禁语塞,中文语汇全忘了。Crystal问起她们瑜伽在中国的普及程度。这个话题让她们很兴奋,因为瑜伽是中国女性互助团体“姐妹联盟”的常规活动。
基兰端着一盘食物寻找座位。雷老师向他挥了挥手,示意我旁边的空位。从近处看,基兰身材高大,体魄健壮,气质平静安详。
童老师说,中国绝大多数的同性恋者会和异性结婚。我感到十分惊讶,但基兰只是点点头,继续专心吃饭。
雷老师问:“你不吃肉吗?”
基兰说:“我是素食者。”
“是出于宗教原因吗?”
“不是,主要是因为同情动物。”
“但是在自然界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自然规律。”
“我很喜欢吃豆类食物,所以吃素对我来说很容易。”
我问:“你不会缺铁吗?”
“植物中的铁确实比较难以摄取。维生素C可以促进铁的吸收,所以我每餐都尽量喝点橙汁。”他指着杯子,对我微笑。
吃完饭,基兰和我去给我们桌拿了四盘水果。
下午会间休息时,我和Crystal出去散步。天气晴朗,空气湿润。我们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来到了一排针叶林的后面,辨别各类树木——橡树、枫树、桦树、山毛榉,并对应它们的中英文名称。我们走到一条林荫密布的石路,地面布满了苔藓和地衣。转角处有一个水池,水面上满是锈色的浮游藻类,喷泉已被废弃,石雕天使泛着苔绿。不远处传来轻轻敲打和挖掘的声音。
在树篱后面,两个人正在铺一段新石径。扁平的砂岩石堆在空地上,旁边有一辆手推车,里面装着半车沙子和水泥。其中一个人六十多岁,站起身来像士兵一样庄严威武。他走向石堆去寻找合适的石块,路过时跟我们打招呼。另一个人是基兰,穿着工装裤和背心,抬头朝我们微笑,然后继续铺石块。砂岩有白色、黄色、紫色、红色的,形状和图案令人着迷。阳光斑驳,照射着两个默默劳作的人。
“你说为什么他的课要称为靛蓝瑜伽?”我回头看了看树篱的转弯处。
“在光谱里靛蓝与蓝色毗邻,以靛蓝命名可能是暗示修习能让人减轻悲伤。” Crystal跟随着我的视线,“今晚我们去上他的瑜伽课吧。”
度假村的练功房相当宽敞,很多与会者已早于我们提前到了。加拿大学者凯瑟琳是谈话的焦点。“我异想天开提出了建议,本以为肯定会被否决,没想到主办方真的很开明。”周围的人纷纷点头。“在加拿大,他有很多追随者,挺神奇的,毕竟他连个人网站都没有。他擅长给每个体位一个独特的解释。通常我们所谓的青蛙势……”她分开膝盖,伸展腹股,胸部贴在地面上,头转向一侧,“他说这叫作‘聆听你的足音’。这对失去亲朋的人来说,一定具有特殊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