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

作者: 盈余

推荐语:李玫(扬州大学)

小说中的折叠既是一种“行为”,也是一种情感的封闭与追忆。一个荒诞而又奇妙的实验性故事,表述了人成长途中的迷惘与不确定性。小说以折叠身体引入叙事语境,主人公在一个平常的中午骑车出门,闯入一个陌生的婚礼中,与新娘开启了一段回忆与梦境的纠缠。这些蒙太奇式的、过去与现在的景象随着两位主角的路程不断变换,将二者的心理以视觉影像的方式展现出来。两位主人公都在失去,失去情感、失去回忆,而这些“失去”又在二者的回忆与梦境中,构建了一种梦幻的孤独感。

《折叠》在叙述处理上,注重回忆、梦境与当下之间的呼应,譬如在男主角讲述泰山鱼洪的经历后,鱼洪又在现实中爆发。这种呼应体现出主角在感觉器官上的“失重”,让读者可以在作者的叙述节奏中进入一个迷幻的场景体验。

从叙述学的角度上来看,小说取消了对话因引号带来的特定性,将叙事话语与其他话语融合,使整篇故事形成了一种完整而又奇幻的意象、宛如一条平缓的河流。在时间的流变中,读者都像是在一叶小舟上,经历一段孤独的漫游。

人的回忆中都隐藏着各种矛盾,而这些矛盾又是引起我们失去、变化与成长的主要原因。这种写作是较为私人化的,倘若作者在记忆中走向贫瘠,写作很有可能面临一道深渊。希望作者能够从个人角度的观察走向对公众的观察,从而走得更远。

我走进一扇门,前面还有许许多多扇门,像是园林里的连廊。我试图走进第二扇门,却像挤进一个巨大的气球,毫无疑问,我被它弹了出来。她说,你应该折叠你的身体。我说我知道,你来帮我。她卷起衣袖,开始折叠我的身体。首先放掉我身体的气,将我的双手塞进我的嘴巴,从喉咙里拉得硬直,像烤鸡胚。接着她把我的腿沿骨节掰断,然后捆在我的肚子上,我就这样被折叠成一个手提包。她提着我走进第二扇门。

景象变换,连廊两侧出现一个人工湖。湖里有鱼,是观赏鱼,红色和白色都有,也有杂色。我说,我们像鱼一样。她说哪里像。我说都在游泳,只是有的在池塘里,有的在湖里。她问我在哪里游泳,我说我在池塘里。

昨天下午两点五十分,我骑自行车在城市间漫游,离开学校,顺着小路沿一条废水沟行驶。我知道在三点钟,会有许多鱼在水沟里长出来。它们按时间顺序并排冒头生长,像夏日田地里整齐的玉米。我顺着它们按时间线索冒头的方向骑行,在颠簸的石子路上绕过烟柳,很快看到一扇门。那是一扇漂亮的门,是古代那种带屋檐的门,门雕刻着许多花纹,看上去是一个故事。门后是一团迷雾,它涌动着,像无形的生物。我伫立许久,看到鱼已长得很高。它们一条条连接在一起,首尾相连,竹子般顶上屋檐。鱼竹窜进门槛,鱼从队列上跃下,游进迷雾中,消失不见。

一个场景在迷雾中显现出来,是婚礼。红色铺满庭院,鱼群在礼花间游荡。宾客相聚,新人迟迟未见。台上司仪正说着什么,话语模糊,以至于我不能捕捉具体的信息。我没有带礼金,只能将自行车压在签到处。我绕过圆桌往前走,看到一群孩子在椅子旁打闹。他们手里握着鱼,有的是鲢鱼,有的是鲤鱼。他们会将鱼折叠成方块,然后放进同样折叠成方块的大脑中。

再往前走,是一堆年轻人。我猜是新人的朋友。他们拿着手机,费力地将鱼折起,塞进摄像头,然后发到朋友圈,彼此点赞。有人从桌子上起来,一边握住我的手,拍打我的肩膀,又将我折叠塞进摄像头,再从屏幕上抽出。我就这样反复处于折叠中。

终于有人想起我,胸前挂红色牌子的中年人将我从摄像头抽出,他拎着我往台后走去。在身体的缝隙里,我又看到一扇门,门上挂着“囍”字,两旁贴了对联。中年人将我放到地上,拍打,然后用熨斗熨平我的身体,将我折回原状。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走进去。我想起来以前我也这样打开过门,但记忆模糊,我记不清是哪一扇门。我推开门,一个穿浅黄色针织衫的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她站起来拢住头发,用发簪锁住,涂上樱桃红的口红,凝视着我。她说,我还没穿新衣。

空气中弥漫着樱桃的香气,气味渐散,有鱼群嗅到,游了进来。她对着镜子轻轻拍打脸颊,染上一层红晕。她问我喜欢吃鱼吗。我说我不喜欢,然后坐在她身旁的椅上。

她说她喜欢吃鱼,但不喜欢淡水鱼,刺多腥味重。我同意这个观点,海鱼确实更好吃,我说她就是海里的鱼,比樱桃更值得品尝。月亮用月光蒙住乌云,我想起来我不认识她。我问她是谁。她眨了眨眼说,你不认识我吗?我说我确实不认识你。她装扮完毕了,起身换上新衣,她身体的轮廓像一条小溪。这条小溪里没有鱼,水很清澈,长着许多绿竹。

她转头,注视着我说:“我要测试一下你有没有说谎。”她把自己折起来了,从头部折到脚步,折到U盘大小。她说,你把我插入眼睛里。我问是左眼,还是右眼?她说是左眼,右眼已经失明。

我按她的吩咐插进眼睛里,像热流,沿着血管涌遍全身。我的右眼里显现出一个场景,仿佛电影播放。那是我第一次恋爱,在高中,操场后的储物室。我站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外,注视她。有气泡涌动,足球篮球跳跃。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于俞。

她喜欢折叠,能将我折成各种模样,千纸鹤、飞机、松鼠,样样拿手。我们在城市许多地方折叠,夏季在天台,春季在桃林,冬季在暖室……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我想起来,是房间里樱桃的香气。在一个傍晚,我们坐在景区的池塘边数观赏鱼,她会将我折成鱼的形状,别在胸前做一枚别致的胸针。她说,我们会结婚吗?我想了想说,大概。照目前看来,我们是有这样的机会。未来有两种状态,一种是雾态,无法触碰,另一种有形状,伴随时间流变。而现在,我看到的未来是具备形状的,至少暂时而言是这样。

她问,你有形状吗?我说我有。她说,可我能把你折成各种样子,很顺滑,没有阻碍。我的思绪忽然暂停了,身体变得坚硬。她折不动我的胳膊。但也只有一刹那,我马上又变成了好折的形态。

她从我眼里出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折开,她是那样精致,似乎一用力就会出现折痕。樱桃香味继续弥漫,鱼群排队游进屋子里。她对着镜子补妆,这次换了口红,是浅桃色的。我抓住一条鲤鱼,从鳞片里看她的影子。每个鳞片都不同,口红色号也不同。

她脱掉新衣,重新换上针织衫,打掉身上的碎发,端坐在我面前说:“你没说实话。”我听不懂她的话语。没等我回答,她把我拉起来折叠,放入她的眼睛里。

就这样,我看到了一扇门。

烟雾在连廊弥漫,假山叠起。鱼群甩动着尾巴,有水珠溅到我的身上。地面的青石板已然被浸湿,上面显示出石头好看的花纹,像我身上的折痕一样复杂。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停下脚步,将手提包状的我捧起来说,你觉得呢?我说那我叫你于俞。她说可以,然后迈过一条鲤鱼,继续往前走。雾变小了,空中有许多水珠。灰色的光芒折射,形成了交织的电子线路。很枯燥,时间仿佛结了冰。

我们这样走着很无聊。于俞说,讲个故事吧。我说,我讲还是你讲?她捏了捏折成手提包的我说,你的故事我都看过了。我说,那你讲。她将我在空中甩了一圈,我的身体和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的父亲是很有魅力的人。于俞说,他会书法,绘画,也写小说。我的折叠从他那里学会。他告诉我,折叠要从人最柔软的地方开始,就像钢琴曲的节奏般慢慢折起。

我说,这样的折叠是艺术品。于俞点点头说,的确是的,像条河流流淌。

九岁的时候,他遇到一个女人。她把他折成一枚蓝色玫瑰花状的胸针,带离了海市。我见过那枚胸针,起初我没认出那是父亲,他别在那个女人的礼服上,和谐、美丽而又绝配。她穿着纯红色、柔软的礼服,走起路,裙摆像潮汐一样涌动。

我知道父母之间没有感情存在,只是像齿轮一样锁住彼此,让人生得以运行。母亲会忘记父亲,她不再提及他。生活照旧,起床、上班、下班、入睡,循环往复,我们过着流水线般的生活。除夕时,我看着窗外的烟花,声音喧闹。从父亲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折叠过。我开始折叠自己。我将头发束起,褪掉所有衣物,把双脚折到腰部,然后塞进嘴巴里,用束起的头发捆好形状,将自己丢到一朵烟花上。也许是许久未折叠的缘故,我的身体隐隐发痛,我丧失了折叠的本领,我的折叠像网红歌曲一样拙劣。

烟花绚烂,在我的身旁迸出许多火星,烙在背上,形成了星星般的斑点。如果我的生活像烟火一样绚烂,也许我再也不会尝试折叠的优雅手法。

我们跨过第二扇门,场景变换,现在是海边的广场。海浪袭扰石碑,在上面留下许多印痕。我问她,为什么?于俞说,许多事物都可以填补折叠,如果我有了海,就不会眷恋池塘。

后来呢?我又问。她将我的胳膊拉长,得以挂在肩上。

她继续讲,也许是两年,或者是三年后,母亲和另一个男性结婚。在这个家庭中,我多了一个兄长。我几乎没和他讲过话,上高中时,他就去了国外念书。那时我了解到在新的家庭,愿望是那么容易实现。

从住所到学校,走路只需要十分钟,过两个红绿灯,再转向,走六十五步到八十七步之间就会到。很近,于俞说,但也很长。这个距离里,只有我一个人在走。第一个路口时,我经常看到一个写诗的男人。他将纸张贴在红绿灯的铁柱上,在红灯倒计时之前写完。

回忆破裂

神灵崩溃有时

打开舱门

走入白日梦帝国

我记得这一首,他经常喃喃自语,将这首挂在口上。走到第二个路口,会有人帮写诗的男人折叠身体,迅速、直接,且暴力。但换另一种说法,熟能生巧,如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会把他堵在下水道口,以防其他折叠的人掉入其中。这是他的工作,写诗,然后堵下水道,循环往复。我记不清他的脸,也许是有太多折痕的缘由,脸部模糊,像被橡皮擦擦过。

走到学校,在上午七点零五分,很准时,我会碰到地理老师。他穿着一件白色条纹衬衫与褪色的牛仔裤,戴黑色方框的眼睛,身体微胖,有些地中海。他每天都会向我打招呼,都是同样的话。他说:“真巧。”我说:“是的。”

走进走廊,两旁的宣传栏上挂着两种折叠的人。一种在阳光的那一侧,他们的折叠往往更整齐,彼此间分毫不差;另一种折叠往往更暴力且随意。有时我会看到一些人的胳膊没有折进去,耷拉着,风一吹,胳膊就在走廊里来回晃动。我经常被整齐地折叠,这种折叠需要仪式感。我们会在礼堂的演讲席上被教务主任或者副校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点点折成奖章。

高中课程很无趣,我经常在桌洞里折叠自己的手掌,春天时我会折成各种风筝的模样,假设自己在麦田里奔跑。一次意外,我被地理老师发现这样隐秘的行为。他没有训斥我,也没有灌输道理。他说:“你的折叠很优雅。”

是的,我的折叠很优雅。这是我的父亲教会的。我记得父亲曾经带我钓鱼,是一个大雾袭扰的早晨。我们坐在礁石上,看着一条条鱼首尾相连地从石缝里长出来。浪很大,有时会将它们打断,许多鱼重新掉入海中。父亲会把自己折叠成一个小巧的、细致的沙丁鱼形状,然后挂在鱼钩上,由我挥竿入海。随着我的收竿,父亲出水的位置会长出许多鱼。它们伴随着父亲的回岸,在空中拉出长长的弧形,像许多座桥,从海水中延伸到岸上。父亲用剪刀把鱼取下,丢进我们事先准备好的水桶中。每次只取三条,剩下我们全部丢进海中,留着它们下次生长。

下课以后,在空旷的教室中,地理老师常常给我演示他的折叠,他不像父亲那样优雅,但具备自己的特点,像一首寓言。

我想让地理老师再一次折叠我,我许久未感受到这样被别人折叠的冲动。我记得那天。他未说话,攥着我的手,走向杂物间。他温柔地拂动我的皮肤,但手很粗糙,划过我的后背,发出砂纸摩擦的声音。靠近我时,我嗅到他身上浓重的粉笔与洗衣粉的气息。他帮我脱掉鞋子,一点点掰动我的脚趾,我听到骨头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铃铛被风吹动的声音。他解开我的头发,向后拉伸,将我的头发系在了脚腕上。他拨动我的睫毛,将我的眼睛露在折叠的最外面。我逐渐显示出了折叠的模样。他说真好看,像樱花一样。我说是吗?他说是,然后将我别在了他的胸前。我感受到我的胸脯与他紧紧相贴,像露珠落在花瓣上。

我们走过第三扇门,这扇门内是高高的阶梯,很陡。于俞小心扶着栏杆慢慢往上爬。我说,我爬过泰山,它和泰山一样陡。她很感兴趣,说刚好她有些累,现在听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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