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那么多人

作者: 陈年

1

隔一个月父亲会把母亲的生活费交给萧庆红,再由她转交给母亲。本来应该是每个月都送,父亲嫌麻烦,自作主张二选一,两个月送一次。他说,迟早都一样,拖一个月又有啥关系。钱是从他的工资里扣下的,当然由他说了算。

父亲说话的口气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爷,而母亲是那个伸手弯腰的乞讨者。给多给少、给迟给早还不敢计较。男人果真是没良心的,对一个给自己生儿育女陪伴了自己半辈子的女人,连最后这么点耐心都没有。他们现在的联系也就剩下送生活费这点事,但父亲还是自作主张减去一半机会。

十五年前他们离婚了,母亲是家庭妇女,多病,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又上了年纪,离婚时法院判下来父亲每个月给她五百元的生活费。那一年母亲五十五岁,正好探到《婚姻法》规定的五十五岁线。钱虽然不多,但基本的生活保障有了,因此母亲还算是幸运的。母亲懂得感恩,知道自己沾了法律沾了政策的光,用她的话说,感谢政府,感谢国家。她故意这么说,说给庆红听,也是说给前夫听。她要通过庆红的嘴把话捎过去。虽然钱是从那个男人口袋里掏出来的,但她一点也不念他的好,一副吃孙子喝孙子不领孙子情的嘴脸。庆红当然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便从不搭腔,如果开口辩驳,一定又是一堂血泪控诉史课。

也是服了自己父母,明着争斗了大半辈子,离婚了还暗斗。别人都是好聚好散,甚至还要有始有终地吃个分手饭,他们却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为了避免见面的尴尬,母亲毫不犹豫地把庆红扯进了这场是非中,提议由她把生活费转给自己,她反正是不想再见前夫的面。他们的这种烂事,庆红本不想掺和,可当孩子的为爹妈办事,天经地义,庆红不可能说出反对的话。她便当起了他们的义务交通员,这一当就是十五年。

这期间庆红多次提议他们办张银行卡,钱往卡上一打万事大吉。现在连银行卡都不用,都是微信支付宝转账了,谁还兜里揣着一摞现金跑来跑去的!但母亲不同意,万一萧某人没有按时打钱呢?(母亲现在不叫前夫名字称他为某人)。银行的机器又不会说话,眼见为实,母亲不相信银行的那张小卡片,不相信手机,她只相信拿在手上红彤彤的现金。

母亲这么做还有别的一层意思,庆红是他们的女儿,一举两得既是证人又是中间人。通过她的手,父亲也不好意思在里头做手脚。善于算计的母亲连自己的亲闺女也不放过,不过是想利用庆红顺利拿到自己的生活费。一想到这些,庆红心里就不舒服,闹心!主要算计她的人是自己的亲妈,她还不能说出来,吃哑巴亏,一讲就显得她没情分了。的确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摊上这样重大的人生变故,已经够倒霉的,做女儿的可不能再给她心上捅刀子。

有几次母亲无奈地搓开手里那几张钞票说,要上法院去告父亲,让他增加生活费。五百块是十多年前的消费水平,现在物价涨了,生活成本这么高,抚养费也应该涨。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是真正操作起来太麻烦。萧庆红不支持也不反对,反正她不会出面张罗这个事。

萧庆红知道一定是庆军在暗中支持母亲,不过如果母亲的生活费涨了,他们姐弟的负担就轻些。父亲给的那点生活费早不够花了,每个月他们都要往里面贴些。既然父亲已经和别的女人组成新家庭,就是两家人,那他们和那个女人又有什么情分可讲!本来也是母亲应该拿的钱,不告岂不白白便宜了那个小女人。

2

放下电话,庆红继续忙手头上的工作,今天该她编版,报眼早上开会时已经发下来。大老板下基层单位视察工作,本报记者跟会,估计头条的稿子会晚些回来。他们从不直呼领导的官衔职位,习惯了把董事长叫作“大老板”,只要一说大老板大家心领神会。头条开天窗,把二三条稿子灌进版去,也不用仔细修改,这些稿子随时有可能被替换掉。排完版,上午基本就没有啥事了。

同城雕塑馆举办个人作品展,记者部人手不够,她临时被派出采访。不是什么有名气的雕塑家,庆红也就没压力。这种没有重要人物出席参加的展会,把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交代清楚就行,大约一二百字也就打发了。就是这一百多字写出来见不见报也不一定,塞在犄角旮旯里,随时会被有来路有背景的稿子挤下去。报纸的版面,寸金寸土的,没有哪家报纸会去傻乎乎地宣传一个没什么来路的新人。

庆红看了一眼手机里的通知,展会取名“受伤的人”。名儿取得挺文艺,就是不知是啥路子。路上堵车,庆红迟到了十几分钟,进去时简短的开幕式已经结束了。不过没关系,并不耽误她写稿子,她也算是老手了,不参加现场会看看展会通知也能捏几百字的新闻出来。没有了采访任务,心情放松下来,愉快地跟着参观的人一起进入展厅。展品是各种雕成人形的木头,没有细腻的五官,没有四肢,只是一个人形的轮廓,你可以根据影子想象出人物的各种样子表情。

这种单纯的木雕展会也算是小众吧,参观的人并不多,展厅有点冷清。庆红拍了几张自认为好看的照片,这些照片估计报纸也用不上,只是自己喜欢罢了。她最后在一件中间有黑洞的作品前停下来,那是木头本身长出的一个节疤,作者把那个洞放大了。作品简介上面写着:

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伤痛,

有一些不会愈合,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带着它一直前行。

一个瘦瘦的,一脸严肃的年轻人坐在桌子前,他手里握着刻刀,低着头,眯着眼,把一块木头一刀一刀削成一个简单形状,或者是一个影子。一条长长的过道,晃动着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一个孩子蹲坐在远处,她在等,等身体的血流成一条河,她变成鱼沿着河逃遁而去。

那天庆红和弟弟放学回家,门上挂着冰冷的锁头,母亲不在。他们没有钥匙,只能坐到家门口的石阶上等爸爸。天慢慢黑下来,邻居们看到他们总是问一声,你妈哪去了?先到我家吃饭吧。庆红撒谎,说妈妈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其时庆红心里害怕得厉害,但她不愿意被人同情可怜。早上吃饭时爸妈又吵架了,妈说要和爸离婚。吵到最激烈时,妈把碗扔到对面的镜子上,地上立刻跳出很多小的爸妈,他们飞虫一样钻进她的耳朵里继续大声地争吵着。

庆红清扫地面时,被玻璃碴划破了手,她没有包扎,安静地蹲在那里等血流出来,流成一条大河……人的血流干了,就会死了。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如果她死了,他们就不会离婚了吧!后来她无数次梦到自己光着身子游荡在一条红色的河里。

男人说,木头和人一样也会受伤,它们的伤口就是那些节疤,各种形状的疤,里面暗示着各种的伤害,还储藏各种的故事。一个黑洞,就是一个隐藏在身体里的伤口。

庆红觉得他们似乎在那里见过。做记者这一行的,交际广,认识的人多。她急忙又看了一下作者的简介,李玮:南京人,木刻师,三十七岁,已经举办过多次个展,大部分作品被日本雕刻大师收藏。很陌生的职业,应该是不认识的。可是在他的展品中她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那个受伤的身体千疮百孔,她以前只知道疼,看不到伤口的位置。现在他把伤口一一呈现在她的面前。那些黑色的伤口很温和,没有狰狞的不舒服感,反倒有一种老朋友相见的欢喜。

本来是一个简讯,被她写成了一个三千多字的人物访谈。

这一天,她总是走神,脑子里不时浮现出那个握着刻刀的男人。白色的圆领背心,外面是一件豆绿色的休闲衬衣,清清爽爽的。小眼睛,单眼皮,话不多,你问到什么都是简单地说一两句话,说话时手里的刀一直没有停下来,木屑雪一样飘落在工作台。

跟会记者的稿子果然在晚上八点多时才发过来,庆红编辑完已经九点,再经过责编、主编、社长一层层地审核,最后定稿下厂是十二点了。庆红一个人开车回家,平时拥挤的南环西路一辆车也没有,她在听莫文蔚版的《这世界那么多人》:

光阴的长廊

脚步声叫嚷

灯一亮

无人的空荡

……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记得刚来报社时,她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跟着老记者跑新闻时,认识了刘泽,他总是喊她小实习生。刘泽在电视台工作,历来报社电视台不分家,他们两个单位经常在一起合作做节目。刘泽的文笔没有庆红的好,她常帮他润色修改,一来二去,两个人好上了。有一天晚上暴雨,他们困在办公室里走不了,刘泽摸一摸她的耳垂,低头俯在她的耳边悄声说,要一辈子对她好。

车子开上同城快线,有一会儿她开到了一百二十迈,速度与死亡,她常常会闪过这样的念头,好在只是一闪而过。

3

说起来父母当年离婚,庆红也是有责任的。她第一个发现父亲背后有别的女人的。那天她和朋友去同盛吃饭,在洗手间意外遇到父亲,他的表情怪怪的。问他话也支支吾吾的,一会儿说是和同事一起来的,一会儿又说是朋友。女人的第六感,让她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事。庆红假装回房间,却悄悄跟到他们的包间,看到父亲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吃饭。女人高挽着一个松松散散的美人髻,下面露出一段雪白颀长的脖子,淡妆,穿一件香云纱裙子,仙气飘飘。有的女人就是这样,长得并不是多么精致好看,可是让人过目难忘。

女人在她们家楼下开一家净果店,服务周到,店面干净,干活又麻利,人送外号水果西施。她把水果洗干净用保鲜膜包好,放在保鲜柜里。买她家的水果直接开吃就行了。大个头的水果像西瓜哈密瓜榴莲都分成小份卖,二分之一,三分之一。还有什锦果盘,把几样不同的水果放在一起卖。一个苹果,一个香梨,两根香蕉,几颗草莓,一把樱桃,半个石榴。季节不同拼的种类也不同。买一个果盘同时吃到了五六种新鲜水果。十多年前,小城里还没有这种售卖方式,所以特别受小区里的年轻人喜欢。庆红喜欢她店里的味道,各种水果的天然香气交杂在一起,有一种迷幻的感觉,还有那些颜色,光苹果就有十几种色,红色、黄色、绿色,青绿黄绿……小女人在这香味和颜色的浸染中,夜里会变成一个果子精吧。

更有意思的是庆红每次进店里买水果,都听到复读机在播放着英语,庆红以为是她家孩子学,后来才知道是女人自己在学英语。同城是小地方,能见到外国人的机会很少,也就是说把水果卖给外国人的机会是零。也许是她要去美国卖水果吧。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正是因为坚持自学英语这个举动让顾客对她另眼相看。来她店里买水果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家长还带着孩子。

有一次庆红买了叶橘,母亲也买了叶橘,叶橘水分大皮薄存放不住,八块多一斤,不能浪费了,母亲便要把她买的那份水果退掉。父亲反常地关心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出面拦了下来,不就是多买了一份,明天我带到单位去吃。

撞破父亲的好事后,她并没有告诉母亲,她不想把事情闹糟。老萧好歹也算是知识分子的,要脸,这种丑事不能张扬。全家人都知道了,那还不是把他往外面推。父亲也说,他肯定不会和母亲离婚的,性格不合也不离,都一把年纪了不愿意走那步路,将就将就也就是一辈子。怎么活还不是个活?转眼间就老了,就死了,一了百了。父亲这么说时,一脸视死如归的悲戚。

他和女人好归好,人家有家庭,他也有老婆孩子。他不会做拆散别人家庭的缺德事。两个人在一起也就是互相看着顺眼,说说话,吃吃饭。水果西施的男人好赌,常常偷了她的进货钱去赌,输了钱还打她。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父亲说这些话时,庆红一直注视着他衣服上一个油点,大概是刚才吃饭时不小心掉在上面的。白衣服的油点很难清洗。庆红有点同情他,父亲是想体会一下什么是英雄救美吧!有个诗人说过,一个人一生中总要为爱情活一次。

父亲和母亲完全是两类人,如果说父亲是天空中的一片云,那母亲则是地上的一团棉花。

父亲刚分配到钢厂,按照惯例先下车间锻炼两年,同在钢厂工作的姥爷一眼喜欢上这个徒弟,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想着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而父亲那时有喜欢的人,一个图书馆的管理员。他们在借书时,眉来眼去已经有了意思,再进一步发展就可能是恋人关系。姥爷根本不管徒弟有没有喜欢的人,他大包大揽把两个人撮合在一起。除了丰厚的嫁妆,另加了一间公家分配给的婚房。虽然只是一间单身宿舍,但在当年可是香饽饽,是姥爷走后门为女儿挖来的。房子有了,男朋友有了,就剩下结婚了。师傅很高兴,动用手里的权力终于把徒弟变成一名家庭成员。

庆红曾问过父亲,你既然不情愿,怎么会一直顺着姥爷的意思走?老萧也承认那时看上师傅手里的权,姥爷是车间主任,在厂里还是有点地位的,是他安排父亲脱产深造读了大学,让他离开车间成为一名老师。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他从小没有父亲,而姥爷像父亲一样照顾着他。

上一篇: 斑马水果店
下一篇: 照相记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