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写作即道路(访谈)
作者: 毕飞宇 张英毕飞宇是谁?
乍一看,这似乎是一个无厘头的问题,但仔细想来,毕飞宇是那种一句话无法概括的人。
作为小说家,毕飞宇因《推拿》赢得了茅盾文学奖;作为文艺评论者,他写过《小说课》,还编过美学教材;作为教师,他在南京大学当教授,教了十多年写作课……除此之外,毕飞宇还学过一段美声唱法,差点儿就能达到专业级;此外,他还是一名健身达人。
即使作为小说家,毕飞宇也不是那么老老实实,从最初的先锋派,专注文体实验,到后来,却突然转向写实主义。在“寻根文学”江河日下时,毕飞宇却突然写出了《玉米》《平原》等,在王家庄开拓出一块儿文学阵地,当人们以为他会坚守并终老于此时,《推拿》又指向一片长期被小说忽视的领域。
迟子建曾这样写道:同毕飞宇接触起来既容易,又不容易。他随和而又“多刺”。不过,他的“刺”,是少年的“刺”,没什么心机,大家乐意接受。他挑刺的时候,开场白是“你晓得吧”,那时我就赶紧笑着说“我不晓得”,洗耳恭听他晓得的见解。他晓得的领域很广,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当然,重要的还是文学。
毕飞宇一直在跨界,永远不安定。但多变的背后,也有不变——模糊一点去说,是文学;清晰点去说,是对几千年来,左右这片土地上那些无辜生命的力量,所进行的深刻反思。
毕飞宇的心中,至少活着七个人:逾矩者、写作者、反思者、发现者、生活者、教育者、慈善者。每个人都有独特的音容笑貌,都有自己的坚持。将他们拼合在一起,未必就是毕飞宇,但想了解毕飞宇,至少要看到这些。
复杂的时代,人人遭遇的都是复杂的困境,这迫使我们不得不去做一个复杂的人。不知不觉,毕飞宇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在这个缩影中,有无尽的沉痛、无边的苍凉,也有持续的狂喜、永恒的沉醉。
马丁·布伯说:凡真实的人生,都是相遇。
在我眼里,毕飞宇是一个认真得严肃的作家,也是我尊重的兄长和朋友。
我说的认真,指的是工作和公众场合,不管讲课还是办活动,待人接物,事无巨细,会亲自盯到底,认真又细心。
比如最近毕飞宇策划的在母校扬州大学举办的“格非作品研讨会”,在老家兴化举行的西川诗歌研讨会,在他任教的南京大学举办的兴化业余作者系列改稿会,这些文学活动,要花很多精力,他不拿钱,完全是义务参与,算是对家乡和母校的回报。
严肃呢,则是指他的写作态度,爱惜自己的羽毛,一部小说不修改打磨得自己满意,改不动为止,不会轻易拿出去发表。
想法多的人,有一个特点,爱读书,作品少,精品多。五十岁的时候,毕飞宇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的十卷本文集。作品集全部字数加起来,不到三百万字,研究者很容易读完。这一点,倒是和余华的很类似。
在我眼里,有两个毕飞宇,一个是先锋文学作家,活跃在20世纪90年代,沉迷于历史叙述与文学实验,被王朔、陈晓明看好,出版了《慌乱的指头》《上海往事》《祖宗》《那个夏季那个秋天》等作品,另外一个作家从21世纪开始,在2000年后,毕飞宇从《地球上的王家庄》开始,从《青衣》《玉米》《玉秀》到《平原》《推拿》,重新调整自己的写作基点,回归现实主义,从语言到叙述和文体,视野回到故乡,书写当下的生活。
2013年,毕飞宇正式调入南京大学,担任特聘教授,主讲小说课。这些内容结集为《小说课》,到目前为止,销量超过了二十万册。之后,他写了《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和《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一个是对故乡生活的回忆,一个则是自己的小说与创作,算是总结。
2020年的最后一天,毕飞宇当选为江苏省作协主席。“我来到江苏作协的时候只有三十四岁,获得了一个特别宽松的创作空间,它温和、重才、不妒、相互提携。这个文化太好了。现如今我56岁,虽然做了主席,但我不拿工资,而是工作和服务,把这个文化和创作空间送给年轻的作家们。”
这篇访谈,整合了这十几年里,我和毕飞宇的三次长谈。
逾矩者·我为什么脱离先锋派
突然发现,我一点儿都不爱博尔赫斯
张英:从你的创作看,90年代中期左右,有一个非常大的改变,在写作上越来越向后撤,完全地从头再来,重新回到现实主义,离开了之前走先锋小说的那种写法,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毕飞宇: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1994年。那一阵,我对自己的创作突然产生了巨大怀疑,我觉得写作越来越累,那种伴随着写作的,强烈的生理快感,找不到了。我意识到在创作上可能出了问题,但究竟是创作道路还是自身创作能力的问题,我不清楚。
那个时候我非常苦恼,但我的自信心很强,不会往自己身上找问题,而且说真的,我已经在写作上摸索了多年,怀疑自己的路对不对,非常困难。而且那时候,大伙儿的小说都是这么写,我为什么不行呢?在那个时候,我的写法已经很不错了,外界对我的评价也不错。
当时有两件事情对我触动特别大。
某一个深夜,我重读博尔赫斯的小说,对照以前的阅读印象的重新阅读,那时,他的小说在我心中是文学的唯一式样,是高不可攀的范本。可那天夜里,我不再作为一个文学青年,而是深夜里一个孤独的人,才发现,当年阅读的那种喜悦,完全是自己设定的:无非是所有人都说他好,所以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我也在说他好。还没有把曲子听完,我就在那里拼命地鼓掌。
那天夜里,我是作为一个人去读博尔赫斯的,我发现,我一点儿都不爱他,这个发现伴随着巨大的沮丧的同时,我也发现,我可能从当年的语境中找到了一个切实的怀疑、有效的怀疑,我可以离开这条路了。
第二个就是感谢评论家汪政。我和汪政聊文学,我们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完全不像现在的很多人在一起聊天,都是高度形而下的,我们聊天,吃什么、喝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聊我们共同的一些话题。有一天,他突然很认真地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小说里的人物到哪里去了?我觉得这个问题特别有意思,在今天,问这话毫无疑义,但很多问题要放在具体语境下面看,在90年代中期的时候,突然问这个问题特别有意思。以前的作家,往往是伴随作品中的人物,而被大家了解的,他和这个人物是放在一起的。到90年代中期的时候,我们只知道作家,如果这个作家幸运一点,我们还记得小说的名字,至于谈这个作家写了哪些人,确实很困难——想不起来,我觉得这两点对我的刺激比较大。
你概括得很好,我打算往回撤,最早的念头大概就是1994年到1995年的时候,具体日期我记不清了,我打算从我过多的玄思,过多的哲学追问,过多的历史探究里面扯出来。
我准备把闭起眼睛的那种玄思状态停下来,我打算把眼睛睁开来往脚底下看。这是一个外部的动态,一个作家,尤其是在年轻时成长过程中,一个简单的动作修改,就像刘翔跨栏一样,可能就会产生决定性的作用。
事实上,这个动作修改以后,很长时间对我来说,极其困难,我重新回到了中学,甚至刚开始读大学时的状态,我重新去找一种语言,一种叙述方式,甚至逗号、句号都要重新分配。那时候作品写得很糟糕,难以辨认的面貌,非常奇怪的就是,我有一部短篇小说叫《哺乳期的女人》,在那个时候发表出来了,引起反响,后来还得了奖,正好把我当时的窘境——写作状况很糟糕的状态——给掩盖了,后来我和许多人讲,人家觉得我最近调子不错。其实不是,其实很困难。
当年先锋文学有点儿走火入魔
张英:那时候看你的作品觉得很突然,像是另外一个人写的。
毕飞宇:对的。其实《哺乳期的女人》改变还不是很大,到了《青衣》,是1999年写的,我在写作的时候有一个做功课的意识,写这部小说,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但是有一个事情不能放,就是人物形象,就是按照小说里最基本的ABC的那个东西去写。语言方面要改变以外,基本能力上也具备了,而且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塑造人物上这个弱点,就把精力往这块儿投放,好处就在于,小说重新开始亲切了。
张英:1949年后,许多小说过分注重政治导向和宣传作用,《创业史》《金光大道》等小说,读起来假大空,但它有个好处,语言生动,人物活泼,细节生动;到了新时期小说,包括先锋文学,人物的嘴脸没有了,很多故事雷同,叙事虚假——
毕飞宇:谈先锋小说,还是要从两面看。先锋小说的意义还是巨大的,中国小说能够回归到叙事的道路上来,能够在“伤痕文学”过后,终于意识到中国小说该怎么写,先锋小说作出的贡献是巨大的。
当然,后来包括我在内的一群人哄上去,连先锋的边儿都没有摸到,以一种“伪先锋”的姿态在那边出现,炮制了大量的、不计其数的垃圾。
张英:当年先锋小说走火入魔了,有个老兄在网上炒作,他在那里放一个逗号、句号、叹号,搞密码破译,把小说的其他东西全割掉,就剩下一个壳在那里摆着。
毕飞宇:这里有一个可笑的现象,有时候我们为了让自己鹤立鸡群,故意把自己搞得不是人,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把自己突显出来。
这也许是一种艺术的方式,但也是一种世俗精神,永远达不到艺术的精神,只是高度市侩气的一个东西。
张英:很重要的就是姿态。文学史上,书本教材上印的东西,往往不具备美感。而生活细节像技术进步一样,具有突破性,真正读文学的人,更在乎后者,就是被“纯文学”抽离掉的那些东西。
回望你的创作,你从空中回到地面,从先锋实验,讨评论家喜欢的状态,到《青衣》之后,回归人民作家的状态。
毕飞宇:有一个很好玩的悖反现象,那些大张旗鼓地高呼个性的作家,反而是抱团的,作品反而是相似的,没有高举个性旗帜的作家,踏踏实实地站在地面上,有真正个性的作家,往往是很个人的,一点儿旗号也没有。比如莫言和谁抱团了?王安忆和谁抱团了?铁凝和谁抱团了?余华和谁抱团了?苏童、格非、李洱……都没有,恰恰都是忠实于自己内心,踏踏实实地抓住自己的问题,一步一步把作品往前推进。
所以我写到现在,在文学这个领域里面,不管多么动听的口号,不管多么鲜艳的旗帜,我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怀疑。
当作家被批评家打包时,应考虑如何脱包
张英:60年代出生的作家,后先锋这样的标签,贴上了,既不幸也有幸。
毕飞宇:对啊,我特别想知道好处是什么。
张英:有了标签,可以进入那些学院派评论家的视野。
毕飞宇:我可以实实在在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标签,很多记者让我谈谈新生代作家,这是最大的标签。
张英:你当时有很多标签,后先锋、晚生代、60年代出生、新生代……
毕飞宇:其实这些东西当年都不带我玩,比如新生代、新状态,你把那些评论文章拿出来看,都找不到我的名字,我是被排除的。
当时我还有点不高兴,现在我就非常高兴,因为我被排除了。你可以翻当年的资料,你可以去查。
张英:华艺出版社出版的那套书,把你归入了“晚生代”,就是陈晓明出版的那一套。
毕飞宇:陈晓明给我出版的《慌乱的指头》,是我的第一本书,当时“晚生代”这个概念还没有,他们在编这本书的时候,才有这一概念。
张英:批评家喜欢给作家打包。
毕飞宇:这可能和个性旗帜有关系,意识到这个作家这段时间的创作可以,就用打包的方式,将你和许许多多作家的许多作品捆在一起,这时候作家就应当静下来听一听,想一想你是不是应当走一条别的道路,你是否应当有一个自我意识,从这个包剥离出来。一个作家被批评家打包的时候,对这个作家来说,是危险的。
《玉米》帮我找到了道路自信
张英:《青衣》标志着你创作上的成功后撤,到写《玉米》时,是否感到更轻松了?
毕飞宇:《玉米》是2000年写的,写《玉米》时,我是付出了一番勇气的。现在回过头来说,《玉米》受到了大家的肯定,这个话就轻松了,可2000年的小说状况是怎么样的?当时几乎所有小说的人物,基本都集中在酒吧和床上,突然冒出一部《玉米》这样语调的小说,这样一个人物形象的小说,所以我刚开始写出来时,不是很有自信,我会怀疑,当今的读者能不能接受这个东西。
现在小说得到认可,你觉得写的是对的,但写的时候,我不知道大家会认可,可能当时大家会觉得你小子疯了。当年小说就是这样的,已经陷到了那个地步了,你怎么还弄这么老掉牙的东西?太落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