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界(短篇小说)

作者: 左马右各

在案发那天,警察说有十一个人呼过祁玉。我就是这十一个人中的一个。在这十一个传呼中,有三个来自南方,一个广州,两个是温州。它们都被警察排除在作案范围外。剩余八个本地传呼,已有五个被警察排除掉作案嫌疑。警察认为,这无法查实具体人的三个传呼,便是案件的关键点。它们一个来自火车站,这个传呼点呼过两遍;另外两个在冀都商城周边。不过,从调查情况看,还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那几个看电话亭的人,像串通好一般说着一种腔调,这每天来电话亭打传呼的有上百人,他们怎么能记住所有人。

我很想去跟警察说,火车站的那个传呼是我打的,但我害怕惹上麻烦,就忍住了。我还想告诉警察,祁玉根本就没回我的传呼。几天前,在窦大的性病门诊,我才认识的她。之前,小美旅店老板娘的女儿小美,曾给我讲过她的故事。祁玉是温州人,贩卖小电器,是小美旅店的老客,一年之内总过来那么四五次。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时,就开始在冀市做贩卖小电器和家用品的生意。她的货主要是供给市里和郊区的国营单位。这些单位经常搞点表彰和文化娱乐活动,年底还要发福利,祁玉就成为他们的固定供货商。别看她是单来独往,按窦大的说法,这女人有手段。我想来想去,一个年轻的孤身女子出门做生意,所谓的手段也就那么回事;怎么说呢,该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别说,她还真是姿色不错,人既有南方女子的妩媚,又有多年闯荡生活染上的风情。其实,让我看,还是小美的说法靠谱。她对我说,祁玉啊,她懂你们男人的弱点。说完这话的小美,随即就被我小鸟般捉在怀里。我问她,我的弱点是什么?她拍了一把我的脸说,你的弱点,就是坏。当我准备坏到底的时候,她拧身挣开我的怀抱,笑着跑出客房。那年,我下岗后来市里闯荡,偶然的机会,就住进了小美旅店。那时节天刚变暖,杨树枝条上的芽苞都才扭开嘴,泛着虚无寡淡的青绿。

窦大告诉我,他也认识这个南方女人,还打过交道。我问他怎么认识的。他神色一正说,她,来我的门诊看过病。窦大的性病门诊,就开在小美旅店的错对面。我问,是那种病?窦大说,我倒是盼着她得那种病,可她不是。前年冬天,祁玉来北方贩货,刚住进小美旅店,就感冒发烧,在他这里打过几天吊瓶。窦大的门诊,主业是专治性病,他业余还看点感冒发烧、跌打损伤的小病。我听小美说,窦大是在四年前来到这条街上的。起初,他的门诊冷冷清清,人们都以为过不了几天,他就会关门走人。可出人意料的是,他这门诊的生意却越来越好,好得让人难以想象。小美告诉我,窦大进过局子,罪名是诈骗和斗殴伤人。她警告我离窦大远点。小美说,她们这些街上的老户,窦大从不敢随便招惹。但像我这样独自出外闯荡的人,他就不放在眼里了。她还告诉我,听人说,窦大私下里倒腾杜冷丁。说这话时,街上的槐花已经开了。火磨街是条老街,街路两边全是上了年头的老槐树。槐花开时,整条街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花香。我的客房,临街的窗打开,夜晚睡梦里都是花朵带着湿气的甜味。那香味更像是来自小美。她被细汗浸湿的脖颈、腋窝、乳沟内,都给过我这样的假象。

我不敢告诉警察那个传呼是我打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祁玉就死在火车站的站前旅社。那样,我的嫌疑就更大了。我害怕万一我说出实情,警察找不到真凶,没准会拿我来结案。那样,我就冤大发了。何况,警察手里又不是没有出过冤案假案错案。我才不想当男版窦娥呢。再说了,我是个下岗的人,独自出来闯荡,根本背不起任何责任。

那天,祁玉买的是晚间20:41的火车票,可她在中午1点左右就退房离开小美旅店。从火磨街上的小美旅店出来,穿过一条不长的胡同,就是裕新大街,跨过过街天桥,右转,往北,走不多远便是火车站的站前广场。站前旅社就在广场的南侧。那是一栋七层高的瘦窄楼房。怎么看,都像一栋多余的建筑,镶嵌在周边建筑的缝隙里。它的底层是门市房,二层是李先生加州牛肉面,三层至五层是站前旅社,六层以上是“星期天”娱乐城。祁玉死在旅社的407房间。那是一间有大床的客房。按正常人的走路时间算,从火磨街到站前旅社,中间不耽搁,大概要一刻钟左右。也就是说,祁玉在乘坐火车之前有七个小时左右的富余时间。警察推断,她去站前旅社一定是为了见什么人,而这个人,对她来说还应是个十分重要的人。至于为什么会选择站前旅社,在警察看来有点乱中取静的哲学思维。警察这样分析怀疑也是有依据的,站前旅社登记簿上,客房登记人一栏,写的就是祁玉本人的名字。案发现场无打斗痕迹,她身上也没一点伤痕。只是随身携带的包中钱款不见了。据警察调查的结果,她这次来北方出货不少,去掉一部分汇兑,她手里至少还握有六万多元的现金。这无疑是一个能让人动心的数目。

说起那个传呼,还是窦大让我呼的。那天上午,我和窦大在火车站那边跟他的一个朋友闲聊。那哥们有一辆大巴,专门在车站干倒客的生意。我刚来冀市时,没找到正经工作,每天无所事事,就在窦大诊所前的棋摊看人下残棋。一来二去,便跟窦大混熟了。经窦大介绍,在这哥们车上干过半个多月。那哥们的倒客营生,说起来也不是个正经职业,再说透点,就是骗。我们在火车站把人骗上车,来到市郊外再倒给别的车,挣转手钱。可别小看这转手钱,顺当的话,一天也能挣个千儿八百。不过,有时也会遇到点小麻烦,碰上性子执拗的人,不懂规矩的人,也会吵吵嚷嚷着不下车,喊叫着退钱。这时,对付他们就得搞点手段。这手段,不说也都知道,就是吓唬呗。吓唬不行,再揪住打嘴巴,偶尔也会动到刀子,比画两下。这动刀子的事,一般极少发生。干过一阵子,我觉得这活不适合我,主要是我这人胆小怕事。再说了,要我彻底变成一个市井混混,我还真缺少勇气。所以我就找个借口,把这活给辞了。我们聊得正欢,窦大忽然对我说,兄弟,你去呼一下祁玉那娘们,说我约她晚上吃个饭。我略微有点愣神,但很快就下车走向旁边的电话亭。

前两天,祁玉去过窦大的门诊,说是咳嗽,嗓子疼,让他给配点药。她不无夸张地说,一到北方,这嗓子里就像安上了电吹风,热撩得人喉咙干涩疼痛,心里也跟吹进胡椒粉一样,躁辣得慌。她去时,我正好在,也就认识了。之前,我和她在小美旅店也碰见过。经常出门在外的人,有个优点,不管和谁都是见面熟。那天,她看着挺开心,就和窦大与我在门诊里多聊了一会儿。中途她还把呼机号也告诉了我。据我私下观察,窦大有种要把她搞到床上而不得的急切和怨愤。而她呢,对此也心知肚明。怎么说呢,她那样子有点故意吊着他的戏弄味道。我猜想,他们之间有故事。将近晚上11点时,窦大指着我说,这哥们昨晚打麻将爆了手,中午让他请咱吃饭。祁玉推脱身体不好,说改天吧,就起身走了。过了一天,她又去窦大的门诊,说吃药效果不大,想打一针快点好。我也在场。窦大就把她叫到诊所内的隔间里打针。我隐约听到点他们在屋内搞出的小动静。打一针嘛,也没多大工夫,就是取药,碎瓶,吸入针管,再扎进臀肌,慢慢注射。从屋里出来后,祁玉夸窦大打针的手艺不错,下手轻,也柔,还不怎么疼。窦大没接她的话头,又提起在一块吃个饭的事。她很媚地看我一眼,扭脸,笑盈盈地对窦大说,等我咳嗽好了,我请。她的意思是要回谢大夫。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她已经买好第二天晚上的火车票。

我记得,那天我呼过一遍,等过去一会儿,没见回,就又呼了她一遍。祁玉仍没回音。等我回到车上,把这结果告诉窦大,他鼻子里呲出来一句,这娘们!我听出来了,窦大的话里充满杂粮味。再怎么说,在火磨街窦大也是有一号的人物。她敢不给窦大面子,可见这女人也不一般。就在那时,我身上的呼机响了。我摘下一看,是阿四呼我。回过电话,我就和窦大说,有事,先撤一步。

等晚上我回到小美旅店时,已是10点多。之前,我和窦大在街上的小吃店里喝掉四瓶啤酒和一瓶67°的衡水老白干。我们还一起在阿雅美发店干洗了头。那酒,喝得让我略微有点醉意。回到旅店,在一层的百货店内,小美神情急切地拦住我说,她死了。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小美又补充一句说,祁玉,是祁玉,她死了。我“哦”过一声,竟没头没脑地问,警察找过我没有?小美随口说,没有。她又问我,你下午干什么去了?我瞎编个理由,糊弄过去。然后说,我有点口渴,头也晕,就直接回客房了。临出门前,小美拽住我说,她过会儿上来,让我等她。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一般午夜过后,小美落下百货店的卷闸门,再关掉旅店的大门,洗过澡,就会悄悄溜进我的客房。天亮前,她会让我再要她一次。然后,她穿衣下床,捡起地上的避孕套裹在纸里,拍拍我的脸,悄然出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我刚出旅店门,就看见站在门诊外一棵老槐树下的窦大。我看出来了,他是在等我。进到门诊,我们都没坐,就在有点冷清的屋子里隔桌干站着,过会儿,尴尬地相互看看,再把目光移开。我的视线停在墙上的一张挂图上。那上面全是男人女人病变后糜烂过度的性器官。平时,我的眼睛从来没在它们之间停留过超过一秒钟的时长。我总觉得时间一长,那些可怕的霉菌有可能会发生脱落,并通过视神经而传染内心。也是怪了,那天,看到那些挂图,我心里竟然没了以往的不洁和惊恐感,还莫名在其中的一张图例上,看出点超出事物本身的异样灿烂景象。

妈的,窦大说话了。他摇晃两下肥大的脑袋,搓搓手又说,真是他妈的太意外了。说完,他就两臂支在医办桌上,头探向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那张宽大的红仿医办桌在我们之间隔开一道可疑的距离。我看懂了他的目光。我们都是不想找麻烦的人,也怕惹上麻烦。我抓起随便丢在桌子一角的MP3,打开电源,把音量调到最大,又摆弄到循环挡上,按下播放键,扔回桌面。我坐在病人常坐的椅子上,窦大跌坐进老板椅里。《好汉歌》的旋律像炸开一般吓人地在屋子里回荡着。我甩给窦大一根希尔顿,自己也点上一支。我们隔桌坐在一起像以往一样无所事事地抽烟、听歌。我们都相信,此刻,生活就跟这野气的歌声一样,在虚空中滚滚而来,又在虚空中滚滚而去。

没过多久,我就出事了。事情的起因,是阿四犯了事。我呢,帮他送货,自然难逃干系。阿四是广东陆丰人。我认识他,也是在小美旅店。我们是在旅店里的麻将桌上混熟的。那时,我刚辞掉车上倒客的活儿。打过几次小麻将,年龄相仿,又都出门在外,很快我们就跟朋友差不多了。有天晚上,他就找到我的房间,和我闲聊,说想约我出去喝点小酒。我正闲闷无聊,便跟他去了。一来二去,喝过几次小酒,进出过几次歌厅、洗头房和娱乐城,也就成了朋友。他出手很阔气。有一天,阿四说有点事想请我帮忙。他说的那事,简单,就是让我帮他给一个朋友带点货。本来该是他去给的,但那天他遇到点急事,要出一趟门,就想麻烦我帮他送一下。我连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下来。他说的货,装在一个黑背挎包里。那包看着不算大,却死沉死沉。我按他给的地址,把东西按时送了过去。接货的人,跟阿四一样,长着一张五官舒展不开的脸。那人还和他一样,身材矮小,肤色黧黑。送出去东西后,阿四消失了一天。第二天,他回来了。我给他回话,说已把东西送到。他淡淡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便甩给我两千块钱。这钱,把我吓一跳。那会儿我正缺钱呢。我从单位下岗出来,有段时间,在市里根本没找到正经活干。原本在我的想象中,外面的世界敞开着无数扇热情的门,无论我来到哪扇门前,跨过去,就会受邀一般遇到不一样的生活。但事实是,那些看似敞开着的门,门前都镶着一层透明的玻璃铠甲。它不止一次在拒绝中无声地碰疼了我。我已犹豫着想过,要是再找不到挣钱的事干,我就撤了。在生活中,我已是个带有时代印记的失败者了。那再承认和接受一次失败的命运,也不是件多难的事,毕竟我还有家可回。阿四出手如此阔气,我就猜到点他的来头了。此前,有一晚阿四请我去K歌。在歌厅,他点了四个小姐来侍候我俩。其间,他显摆地把百元大钞折成窄条,引燃,让小姐给我们点烟。那晚,他至少烧掉了四五张这样的大额纸币。等走出歌厅,我问他,干吗要这样。他诡异地一笑说,不就是一张纸嘛。他让我送的货,就是这样一捆捆捆扎整齐的纸。随便抽出其中的一张,你都能闻到那种熟悉的油墨味道,还可看到熟悉到麻木的图案、纹络以及那个脸上带着永恒笑意的头像。它们是像李鬼一样的东西。

我说过,我这人胆小怕事。跟着阿四干过一段时间,也积攒下一点钱后,我就不想再干了。我害怕把未来全部输光。我输不起。这时,小美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开始给她买礼物了。倒也没买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支口红、一小瓶香水、一包面膜什么的。对了,有一天我喝得有点高,一冲动,就买了一个玉坠送给她。这让小美惊喜。她刚出校门不久,还是那种头脑单纯的女孩,见我经常给她买礼物,就只顾着开心高兴,根本也没多想。记得有一次我俩做过之后,小美甩掉咬在嘴里的枕巾,长吁一口气,懒懒地偎着我,用一种似是在泄露内心秘密的语气说,她遇到我,有点像飞蛾扑火。之前,她说过,自己从小就喜欢帅气男人。小美这样说,让我内心紧张恐慌。我害怕自己陷得太深。

住进小美旅店不久,我便了解到一些有关她家旅店的事。小美单亲。四岁那年,她父亲离家出走,从此便一去不归,再无消息。她母亲一个人带着她过,先是在街上开小卖店,慢慢又经营起家庭旅店。小美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开始帮母亲操持旅店的生意。遇见我时,她刚出校门不到一年。遇上我,小美说,就像遇见了她命中潜在的克星,想躲都躲不掉。

我记得那晚,像个影子似的闪进房间里的小美,又像个影子一样快捷地闪进被窝中。她刚洗过澡的身体有点滑凉。我揽紧了她。而小美贴紧我的肢体语言在告诉我:这远远不够。等我再加力拥紧她时,小美已在默默抽泣。我没有能力安慰她,但我还是说话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躲过的命运。我记得这是在我和小美交往过程中,说过的一句最为空洞的话。小美忍住抽泣问,李道,你相信命运吗?我说,不知道。小美说,我信,遇到你,我就觉得是遇到了我一生都无法避开的命运。小美的话,让我内心陡然升起一阵莫名的伤感和羞愧。我像要遮蔽什么似的吻了她。小美立刻就热切地回吻了我。一切在慢慢升温。我的眼里长出像树一样的欲望。小美感觉到了。她像只树懒一样缓缓爬到我的身上。她坐稳了,也像感到安全了,便一起一落地摇晃起来。台灯的光影,在她刚刚过耳的短发上,摆来晃去。某个瞬间,我恍惚觉得小美整个人变虚了,她一闪一闪,像被一只手提上提下的皮影,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消失在手掌中。在这摇晃中,我俩也渐渐进入某个时空倒转的幻境里。小美动作的幅度在加大,加快。我迎合着她。她狂肆起来,那样子,像是在努力摆脱什么。我也感到一种虚无般的急遽上升。房间的天花板上,是台灯的光映射出的一片柔色暗白,由远及近,表面浮闪着点点碎屑般的莹蓝,犹如月光下微风吹拂的粼粼水波。这给人一种幻觉,再继续下去,它就会倾泻而下,把我和小美淹没在倒置的玻璃世界中。那是看不见未来的透明深渊。小美一把扯过我头下的枕巾,咬在嘴里。我扳倒她,把她压在身下。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