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我这辈子,最下功夫的是作家这个角色
作者: 贾平凹 张英在贾平凹身上,不同时期有着各个不同的社会角色:全国政协委员、陕西省作协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美文》杂志主编、西北大学教授、书法家、画家、神秘文化研究者……在众多角色中,他说自己最下功夫的是作家这个角色。
在中国文坛,贾平凹始终代表一种坚实的存在。在多年的写作里,他跟随时代变革的脚步,一直将目光投向农村和耕作在黄土地上的农民。
和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家庭一样,生于1952年的贾平凹,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务农,共生养了三个孩子。贾平凹原名贾平娃,是家里的老大。弟弟贾再娃,妹妹贾红霞。按理说,这样的家庭不应该吃不饱饭。
但当时的传统是大家庭过日子,吃大锅饭。贾家是大户人家,家里共二十多口人,上有祖母和父母外,还有三个伯父、伯母,再下面是十多个孩子。这么多人,一起过日子,做饭用的是又深又大的桶子锅,能盛两桶水。贾平凹父亲的工资,也是交给母亲统筹公用。
“每天吃饭,按照传统的规矩,先给平凹的奶奶盛一碗,然后按照辈分长次排队。经常是先盛饭的人吃完了,后面的还没盛上饭。但凡好吃好喝的,各自霸占,抢勺夺铲,吃在碗里盯着锅里,添两桶水熬成的稀饭,放了一碗黄豆,黄豆在第一遍盛饭中就被捞得一颗不剩。”
“贫困年代,大家庭,斗嘴吵架是少不了的,都为吃。山多、水多,地少,人口多,吃的是玉米仔稀饭,要么是红薯、土豆,填不饱肚子。村里食堂只有稀饭,母亲拿回家还要加上三大碗开水,全家人再一起喝。我很瘦,有个稀饭灌得很大的肚子,黑细的脖子似乎老承负不起那颗大脑袋,我读书中的‘小萝卜头’,老觉得那是我自己。”
日子过不下去了。大家庭分家,各自单过。贾平凹回忆:“和当时人民公社的集体生产一样,日子贫穷又苦,维持这样多弊病的家庭,只能使人变作狗、狼,崩溃是自然而然的事。”
“棣花镇人多地少,日子极度贫困。那个春天,河堤上的柳树和槐树刚一生芽,就被捋光了,泉池里是一筐一筐,石头压着煮过的树叶,在水里泡着拔涩。我和弟弟帮母亲把炒过的干苕蔓在碾子上压,碾成面了便迫不及待地往口里塞,晚上稀粪就顺着裤腿流。”
贾平凹回忆,当时“全村没有一个胖子,人人脖子细长,一开会,大场子上黑乎乎一片,都是清一色的土皂衣裤。在那困难的年月,纯白面条用来待客,没有客人的时候,中午可以吃一顿包谷糁面,母亲先给父亲捞一碗,然后下些浆水和菜,连菜带面再给我们兄妹捞一碗,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包谷糁和菜了”。
“穷人的孩子早懂事。每天放学回家,我唯一的愿望是能多给家里搞些可吃的东西。在外回家,手里没有空过,有一把柴火捡起来夹在胳膊下,有一棵菜拔下来装在口袋。我在草窝里捡过一颗鸡蛋,如获至宝一样拿回家高兴了半天。”
不上学的周末,或者是放暑假寒假,贾平凹还要帮家里砍柴。农村做饭烧草柴、包谷秆、树根等,冬天土炕取暖也要用柴烧。柴要到对面山里去砍,分成两捆,每次80斤或100斤,挑回家要走上好几里。
饥饿是难熬的,贾平凹反复提及:“我恨故乡,故乡的贫困,使我的身体始终没有长开,红苕吃坏了我的胃。”后来,弟弟、妹妹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经济状况好一些了,弟弟和妹妹的个子都比贾平凹高。
“文化大革命”开始,贾平凹结束中学的学习,回到了村子。“我不是个好农民,因为个子瘦小,没有力气,干不了农活。回家后,贾平凹在农村种地。种地全是体力活,犁地、挖地,修渠沟,搬石头,背沙子,都是苦活。”
“干一天农活,男人挣十分工,妇女可以挣七八分工,我只能拿三分工。一个大人劳动一天,可以挣到两毛钱,我只能挣到六七分钱,后来慢慢才给你涨到四分工、六分工。老农们不喜欢我做他们帮手,大声叱骂。队长分配我到妇女组去干农活,让那些气量小是非多,庸俗不堪诸多缺点集于一身的婆娘们来管制我,用唾沫星子淹我。”
“我很伤心,默默地干着,心与身皆疲累不堪,一进门就倒在炕上,沉沉睡去。离开课堂,没有书读使我大受痛苦。我不停向同学寻借些没头没尾的古书来读,用读完了的书去与别人的书交换。”
命运又给了他无情的一棒。当教师的父亲,因为曾参加了一次胡宗南的报告会,有人把那场报告讲成是特务训练班,然后查开会的名单,就把他打成“反革命分子”,开除公职押送回老家劳动改造。
扣在贾平凹全家头上的那顶大帽子,导致他们在全村受尽了欺负。现实生活里的世态炎凉、人情寡淡,贾平凹在童年就尝尽了。
每月没有了父亲的收入,生活极度拮据,又赶上家乡连续三年大旱,日子更难过了。父亲教了半辈子书,人胆小又自尊,在家里不肯出门。
贾平凹不想把人生捆绑在黄土地上,又苦又累一辈子,还混不了温饱。他想参军或者去厂矿工作。
县里的单位到村里招工,初中文化的贾平凹,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
“头顶罪名,你永远不能翻身,谁也不可能再用你。你只能在农村当农民,那几年发救济款、救济粮,肯定没有我家。亲戚朋友都害怕沾上你,也和你疏远。”
“我字写得好,在民兵连里当文书,父亲一出事,直接把我赶出来了。学校一个女老师怀孕,回家生小孩,临时让我当代课老师。女老师回来上课后,我又代不成课了,只能回家干农活。”
贾平凹靠着坚韧和执着,给自己找到了人生的出路。
公社修水库,青壮劳力都去了水库干活。
“从水库回来的人讲,工地需要一个搞宣传的,我字写得好,别人说你可以去。我就主动去了。生产队长不允许我去。”
贾平凹不愿意留在村子里,和妇女一块儿劳动,他从家里拿了一些干粮,跑到水库主动干了三天活。
“我没啥力气,工地的活特别累,挖泥挑沙搬石头,搅拌混凝土浇大坝,费体力,特别苦,要从平地扛石头,搬到大坝上。每天要扛够多少立方,才能挣到工分。一天活干下来,浑身累得像散了架,胳膊和腿酸痛,感觉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躺下就睡着了。”
后来,他在工地指挥部,给领导毛遂自荐,自己会写毛笔字,可以为工地刷标语。领导同意了,他在山崖的大石头上,手拎油漆桶,写上“农业学大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红色宣传标语。
活干得出色,领导觉得贾平凹吃苦耐劳,老实听话,勤快,字写得不错,就让他在工地上办油印宣传劳动简报。终于能吃饱饭了。贾平凹一个人负责采访写稿、编辑刻写、油印发行,再通过广播喇叭念自己写的新闻稿。
“当时陕西省有一份报纸《陕西日报》,我就模仿人家口气来写,简报版面要特别活跃,不能老刻一样的字,比如仿宋体,或者是隶体,这些都是当时学的,而且标题要变化,还要为了丰富版面学画画。我干得特别认真,天都黑了,还趴在门外刻蜡版,连夜印,好多人说,这小孩干活踏实,对我印象特别好。”
照着省里的日报学习,他也办了一版副刊,自己绘画、插图,还学着写诗歌。白天他认真工作,晚上就在工地宿舍写作,诗歌、散文,什么都写,慢慢写满了笔记本。
1972年,大学准备招收一批工农兵学员。当时,上大学不用考试,看政治成分和家庭出身,按比例下放录取名额,由大队书记上报人选,公社复审,县里最后确定。
贾平凹抓住了这个机会。当时分配给他的是西北工业大学的录取名额,还是“火箭专业”。贾平凹傻了眼:“我压力特别大,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只学到一元一次方程。录取到火箭专业,这咋办?”
县招生办的领导帮了他,把西北大学中文系的名额调整了过来。贾平凹就这样走出穷山沟的农村,到西安读了大学,后来留在西安,变成了城里人。
大学四年,贾平凹的床上只有薄被一床,冬天寒冷,夏天没有蚊帐。家里拿不出钱给他,只能靠写作赚来的稿费,让自己吃饱饭。他创作的营养,都是家乡的父老乡亲。进大学写的一首诗发表在校报上,这是他变成铅字的第一篇文章。
“现在看它啥也不是,但对我影响特别大,搞创作的兴趣就来了。”
1973年,《一双袜子》在《群众文艺》公开发表。发表后,他的写作动力被唤醒,接连写了许多文章向全国投寄。
他有他的改善生活日,一首诗或一篇文章写出,可以去边家村食堂买一碗米饭和一碗鸡蛋汤吃。
“最不幸的是肚子常饥,一下课就去排长长的队买饭,叮叮当当敲自己的碗,然后将一块玉米面发糕和一大勺混菜,不品滋味地胡乱吞下。因为饭菜的诱惑,他那时写作极勤,1975年他毕业了。离开校门时,他依旧提着那只破绿皮箱,走向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按照约定,这批工农兵大学生,是要回老家工作的。
“原则上从哪里来,毕业还要回哪里去。比如你从学校来,你毕业了就回学校教书,你从工厂来,毕业了就继续去工厂工作;你从报社来,就抓紧新闻方面的训练,再回报社上班。我从农村来,读了大学,不可能回家继续当农民。大批同学回去当老师了,学校决定把我分配回去,我估计只能到公社中学当老师。”
实习工作经历救了贾平凹。“大学毕业前,我发表了多篇作品,有文学作品也有新闻稿子,我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实习,编辑部领导对我印象特别好,直接到学校把我要走了。”
贾平凹感叹:“人生命运无常,关键时候,就发生好多很奇怪的事情。如果出版社不要我,我只能回到乡下学校,也可能搞创作,但再回城,太费劲了,会一直这样走下去。”
贾平凹到了陕西人民出版社当编辑,因为小说获奖,调到西安市文联当专业作家,从此开始文学之路,一直走到今天。
《废都》对我的创作来说,是一个转折点
张英:几十年里,《废都》一直和你的名字挂钩,包括后来重新出版,也引发了一场风波。
贾平凹:《废都》重新出版,出版社计划和莫言的《丰乳肥臀》一起上市,书样都出来了。
当时谢有顺跟我要稿子,我刚好为新版的《废都》写了个序,就给他了。文章发在《南方都市报》,引起了媒介的注意,到处狂炒,就成了一个事件。
张英:放到现在的开放环境,小说里写“性”不是一个问题了。
贾平凹:对作家来说,写什么不写什么,是小说的故事、题材决定的,是塑造人物的需要。《废都》写的是一个老俗的故事,既然是日常生活,吃喝拉撒睡都写到了,白天吃一顿饭、喝一点茶都可以写几页,到晚上一个字不写也不行,这就牵涉到了性,庄之蝶为了解脱自己,他要寻找女人。
写性的过程中,只是稍微多写了一点,未写出的部分以框框替代。稿子给出版社,他们又删了一部分,书上括号内删去多少字数,已不记得了。没想到,写时小心翼翼,仍踩了地雷。
1994年和1995年,谁提《废都》都不行,提了就要写检查。陕西的报纸,提到我名字的检讨报社就不知写了多少次,到处都是批判。别人说我是“流氓作家”,再努力也扭不过来。我不是对性特别感兴趣的人,只是因为写作的需要。
张英:当时也有人肯定《废都》。季羡林说:“二十年后,《废都》会大放光芒。”马原给予很高评价:“这是一本了不起的书,我们这个时代一百年以后还会被一读再读的小说大概没有几本,《废都》是其中之一,它写透了文人这个阶层的无聊,它是一本诠释无聊的百科全书。”
贾平凹:我想通过这部作品写出当时那批知识分子的悲观、失望、绝望,失去了理想、信仰以后知识分子的一种混浊状态,表现那个时期人的一种苦闷状态。
对我来说,我的人生有三个重大影响:一个是上大学,改变我的命运;一个是搞创作写《废都》;再就是我和前妻的离婚。
那时候压力非常大,我精神负担非常重,大脑经常一片空白,整天不知道该干啥好,妻离子散,父亲去世,家破人亡,我又大病一场,还患上了乙肝。
现在的情况好多了,没有不让你写作,可以继续进行创作。
张英:《废都》在国内不受好评,偏偏在法国获得那么高的荣誉?
贾平凹:《废都》在法国拿了两个奖。一个是费米娜文学奖(女评委奖),是法国的三大文学奖之一;另一个是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等于是法国政府给咱一个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