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物象书(散文)
作者: 刘星元飘在空中的塑料袋
那个白色塑料袋是从我背后升起来的。
地点是护城河公园一隅。面前便是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河面平静且深沉,如一潭困于容器里的死水,与这个季节的众多景象产生了隔阂;背后是一片废墟,这里曾是县城最早的机关家属院,能住在这里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是随着机关的相继东迁,这里迅速没落了,没有一间房屋能够寿终正寝。时间是春日的某个上午。那时候,我正坐在台阶上想事情。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因为春天的到来,小事情衍生出的小心思开始萌芽,它们一直在轻轻撕咬着我。附近,有孩子在放风筝,有情侣在说悄悄话,有流浪汉在长椅上瞌睡,有老人们在溜达。
就是在这时候,一个白色塑料袋从我的背后、从我背后的废墟之上,升了起来。支配它的是一阵路过的风。风是一种烘托,哪里有事情将要发生,哪里就有它,它不是主角,但它却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用自己擅长的技能左右着主角:挑拨离间、飞短流长——很多事物命运的走向,都是风在推波助澜;很多谣言和秘密的传播,都与风脱不了关系。就像此刻,一阵路过此地的风,它略作停顿,继而又将自己鼓吹了起来。它停顿,是因为发现了那个塑料袋;它鼓吹,是因为它想蛊惑那个塑料袋离开废墟。风吹塑料袋的声音嗤嗤啦啦,似受损的音箱传来的噪声。我被这声音惊扰了,被惊扰的我转过头,看见了不远处那个刚刚离开地面、稍高于我头顶的塑料袋。
是一个中号的白色塑料袋,袋子上点缀着几处油污斑点。袋子的中心位置,印刷着几个汉字、几个拼音字母以及一个商业标志,这几组组合里的任意一组,都具有明确的归属指向,通过它们,我知道了这个塑料袋最初来自县城里的某家超市。我就此将这个白色塑料袋的际遇猜想了一番——作为收纳工具,它被人从超市里提了出来,使命达成之后,又被遗弃于房屋的任意一处,之后因为拆迁,它最终被一些沙砾和尘土拘禁了脚步。当然,它也有可能是借助曾经的一阵风从别处路过了这里,风擅自将它留下,任它滞留于此,任它自生自灭,直到此刻,它迎来了另一阵风。
那个塑料袋越飘越高,我的目光压不住它。它就像是一轮圆月,试图躲开我的视线,但嗤嗤之声却暴露了它的行踪;它就像是缩小版的白云,终究会飞到白云里,并与白云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风的速度拘束了它的野心。塑料袋被路过的风吹了起来,漫无目的的风因为它的加入也开始有了目的——它的目的是高处和远方,它的轨迹是从东南到西北,它即将代替我巡视这座县城。按照风向猜测,这个塑料袋会与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相遇,如果我能借助风到达它的正上方,我甚至可以俯瞰到,它将会与县城里的诸多事物一一重合。
它会与广场重合。广场依矮山而建,作为县城历史上的第一处娱乐休闲场所,它是许多爱情故事的发源地,是诸多真相和流言的发酵所,也是保留许多人童年记忆的收容站。作为县城的标志性场所,如今它已失去众星捧月的位置,政治区向东部推移,工业区向西部发展,科技区向南部迈进,旅游区向北部延伸,而这处老旧的广场却丝毫未曾改变,作为落寞的遗老,它尚把自己安置于旧日的荣光里,并以时光的名义镇守着什么。
它会与电影院重合。是一家正在遭遇拆迁的电影院,以塑料袋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就如一件破损严重的玩具。多年前,在县城里,这家电影院就是“电影院”,具象的它与抽象的词构成了一对一的标配关系,虽然后来又相继出现了两三家以不同的汉字命名的电影院,但众人提到“电影院”三个字时,首先浮现于脑海中的,必是最初的这家。尽管如此,为了更好地加以区分,人们还是在最初的那家电影院之前加上了一个“老”字。作为县城曾经的文化高地,斯皮尔伯格、宫崎骏曾在此落脚,武侠江湖里的英雄和美女也曾驻扎于此,然而现在,它正以接受拆迁的名义仓促地步入自己的暮年。时光不语,可时光却推动着其他事物呻吟喊疼。我在想,呻吟喊疼的老电影院会不会想起那些曾来此观影的少男少女——当年的少年如今身在何方,已经成为谁的父谁的祖父?当年的少女如今落居何处,已经成为谁的母谁的祖母?
它会与塑料制品厂重合。这家塑料制品厂不是它的出生地,因为工厂早已于数年前停工。厂房被几处民房包拢在中间,已无工人出入,再过些时日,它也会被拆除。兴建塑料厂曾是民心所向,拆掉塑料厂也是民心所向,从那个民生所向到这个民生所向,用掉了二十多年,用掉了数亩良田,用掉了一条干净的河流,用掉了几个平民的健康。
当塑料袋在县城上空巡游的时候,我曾短暂地将它与风筝联系在一起,短暂过后,却感觉这种对等联系是牵强的。虽然风筝也在空中飘,看起来也很自由,但它的自由更具拘束性,它被画外人远远把持着,如我们被时间和生活所把持。相对而言,塑料袋的自由度更为广阔,因为没有具象的羁绊,它技压群雄。如果刨除对它复杂的情感以及它尴尬的身份,或可将它视为自由的旗帜——它在空中无拘无束地漂移,它代表着自由,它是自由的一部分。
塑料袋是从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小时候,至少在农村,塑料袋并不常见,诸如包点心之类的,用的是草纸。草纸质地粗糙,泛黄的纸张上时常可见未能打碎的秸秆,纸张虽厚,却不结实,用手一探,便会戳破一个洞。有一次我父亲从集市上买了几包本意送人的点心,其中一包因为自行车的颠簸和摩擦破了个洞,一块块点心便滚到了地上,父亲将它们拾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那一次,我和姐姐瓜分了那包沾着泥土的点心。或许正是因为草纸的不便,我父母对塑料袋有着天然的好感,在集市上买菜时,他们常以不牢固为借口,非要再套一个,仿佛这便占了莫大的便宜。那多要的一个,便用来收容其他东西。其实是很便宜的物件儿,几块钱就能买上一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一旦认可了它,就很难剔除。后来,我们家率先使用地膜种地,同属塑料家族的地膜,既能让更为妥帖的光与热佑护着庄稼,还能让一些飘来的草籽无处落脚,庄稼的产量得以提升,我父母对此很满意。然而数年之后,他们发现,累年遗留于土地中的地膜破坏了土壤的通透性,土壤因此板结,终于影响到了庄稼的生长,他们又开始为此苦恼。有一年我家豢养的一只羊死了,父亲舍不得丢弃,就想用它犒赏我们的胃,结果在羊胃中取出了一堆塑料袋结块,羊的死因因此揭晓。自此之后,家里便很少再用塑料袋了。
村后捡垃圾的婆婆也喜欢塑料袋,她从垃圾桶中扯出一个个塑料袋,抱到河里洗,拴在院子里晾。她的小院是一个童话世界——那么多颜色各异的塑料袋,蓝的、红的、白的,就像是彩色的云阵;那么多的云彩相会于此,互不相扰又相互映照,大概只有宫崎骏的电影里能看到吧。阳光下,风一吹,满院的云朵就舞了起来,很美好。然而,童话里往往隐藏着陷阱。那年春天,灾难不知从哪里跳进了小院:起了火,塑料袋比柴草焚烧的速度更为迅速;刮了风,风赶着火奔上了房屋。那一天,柔软如绵羊的塑料袋开始发疯逞能使狠,幻化为凶猛的兽,张开血口,吞噬了房屋,吞噬了小院。
无意对塑料袋说三道四,只是将我看到、听到以及想到的东西,尽量真实地叙述出来。然而很多时候,当我说起塑料袋,很难就它的具象来阐述什么,相比而言,我更喜欢用一些没有条理的思维,为它的轻盈之身加冕。上述这些都是具象的塑料袋,然而此刻,那只正巡视全城的塑料袋,它显然已经逃脱了我对具体事物好与坏的判断。它不再是一种具体事物,而是一种象征事物。
就在我抬头看天,想着与塑料袋有关的事情的时候,有人因为我的举动也抬起了头,他可能什么都没发现,似乎觉得受到了欺骗,白了我一眼。我没有理会他,继续看天,看在天空中漂移的塑料袋。你看,那只塑料袋在跳舞——是一种什么舞呢,没见过。在风中,它折叠,它扭曲,它舒展,它那么美,但它的美尚无人关注,更无人解读。你看,那个塑料袋在吼叫——于风时急时缓的挤压和折叠中,它用自己的躯体喊出了异质之声,那究竟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吼,是壮志未酬愤慨难耐的吼,还是别无他想只是单纯地想要吼?
飘在空中的塑料袋啊,它在沿着风的脊背攀升。它越来越适应风——如果之前它尚有恐慌,此刻已不再恐慌;如果之前它尚有迷茫,此刻也已不再迷茫。它如鹰隼,在层层风阵中穿行,穿行,不断穿行。想到鸟,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就溢了出来,我在想,许多年后,塑料袋会不会替代鸟,替代鸟的名字,替代鸟本身——说不定,鸟将成为历史,“鸟”这个词最终将会被塑料袋篡去。继而又想到了月亮。想到月亮,另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漫过了关乎鸟的想法,以后来者的身份居上。在漫长的中古世纪里,文人喂养月亮、诠释月亮,这些诠释年深日久,已经牢固地植入了我们的基因,伴随着我们的繁衍代代相承。想到月亮,我们就会想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想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想到“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哦,举头望明月——会不会有一天,因为环境的污染,我们的世界举头再无月,我们只能举头望望塑料袋,低头却一无所思?那时候,我们只能效仿中古世纪的先人,用琐碎的生活喂喂塑料袋,然后抛开它、放逐它、抬高它,让它常驻天空,从此将月亮隔绝。
这是一个速生的时代,也许以后,塑料袋会被我们的文字反复吟咏——我们排斥它,却又不得不去建构它,它将以崭新的具象和意象,存活在我们的语境里,根植于我们的生活中,构成我们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个问题不必回答,因为如果那一天注定会到来,以人类短暂的寿命为证,我注定会先它而去,注定看不到那一天喜悦抑或忧伤的盛况。
废墟之上的挖掘机
是一辆静止地伫立于废墟之上的挖掘机。它耷拉着动臂,动臂最前端的铲斗呈现出向着自己身体挖掘的状态。然而此刻,它是静止的:它的动臂是静止的,它的铲斗是静止的,它头顶之上的天空是静止的,它履带之下的废墟亦是静止的。这种静止状态已经持续了四五天,不知道是否还会继续下去。
先前几天不是这样的。作为与我居住的小区仅一墙之隔的棚户区,两年前它就被纳入了拆迁之列,经过动员,住在棚户区里的最后一批居民于不久前搬走了。居民前脚刚搬走,挖掘机就迫不及待地驶进来了,原本平顺的日子开始如涟漪般微微晃动起伏了起来。
工地之上,那辆被冠以挖掘机之名的庞然大物,任意摆布着阻拦它步伐的事物。它掘地,它扬尘,它冲刺,它撞击,它把一栋栋陈旧或者崭新的房屋推倒,砸碎,碾于自己的躯体之下,仿佛与它们有着深仇大恨。它扬尘的时候,天空因扬起的尘而流动。那些尘土、那些草屑、那些垃圾袋,在挖掘机动臂的抛撒下纷纷扬扬上升又纷纷扬扬下落,在风的鼓吹下挥挥洒洒汇聚再挥挥洒洒离散。挖掘机不断地抛,风不断地吹,那一小片原本相对静止的低空,因这些纷繁之物的喧宾夺主而晃动,又因晃动而丰富。它掘地的时候,大地因掘起的土而颤抖。大地沉睡了多少年了,如果所有事物的发展都按部就班,更倾向于自然的生老病死,那它还将继续沉睡。可挖掘机却掘掉了堆积于它脊梁之上的房屋,它刚稍稍松了口气,挖掘机却继续下挖,更为疼痛的灾难急速降临——救世主并未降临,名为挖掘机的魔鬼,它冰冷、坚硬而锐利的铲斗,挖断大地的脊背,挖入它的肚腹,让疼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状态蔓延、深入。
挖掘机不管这些纷繁,也不管这些疼痛,它只是在一心一意地挖,不知疲倦地挖。它日夜不休,吞土掘石。白日,我路过附近,总会看见它缓慢而坚定地驰骋于废墟之上,向着尚未被推倒的房屋征伐;深夜,我从梦中惊醒,作为异物,它以比困兽还要尖锐、刺耳的声音,参与并绞碎了我的梦。
我同学杜航是一名挖掘机驾驶员,他大专毕业后在本地的几家小工厂折腾过两三年,后来回炉重造,去省城一家声名远播的技校学习挖掘机技术,学成后跟着别人在工地上开挖掘机,积累了一些积蓄之后,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挖掘机,相熟的工头有了工程就会找他。凭着这门技术,没过几年,他不但在村里建起了二层小楼,还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杜航很喜欢这份工作,驾驶挖掘机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攻城略地的勇士,那些房屋就是他的对手。绝大多数对手面对这一庞然大物的进攻均不堪一击,但偶尔也会有什么暂时拦截住他与挖掘机的脚步。拦住他们的是物——有些房屋虽然只有低低矮矮的一层,但是浇筑了钢筋混凝土,比单纯的红砖堆砌要结实;有些树盘根错节地长了数十年,枝干虽然被砍掉了,兼具硬性和韧性的庞大树根却还留在土中;有些在建房之前就已睡在土里亿万年的巨石妨碍了接下来的建设,需要将它们击碎、挖出。面对这些情况时,杜航就会将挖掘机原配的铲斗临时卸下,换成更适合操作的液压锤、打桩机、振动锤、鹰钩臂,一旦对症下药,任何依附于废墟之上的顽疾都可迎刃而解。拦住他们的是人——往往是那些被拆迁户,有些是住在此处许多年的老住户,住了一辈子,住出了感情,不愿搬离,看见挖掘机轰隆隆前来拆房,就挡在了前面;有些是对拆迁款不满的房主,视挖掘机以及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为拆迁行动的鹰犬,他们躺在地上,有时甚至直往挖掘机面前滚。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他们的行为都会被拆迁者视为挑衅,统统被工头带着人拽了出去,他们只能于呐喊或哭泣、愤怒与悲伤中,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庇护的建筑物,在挖掘机的敲击与挖掘中轰然倒塌。杜航说这些的时候眼光闪耀,兴奋莫名,而我只是默然,并不自知也不敢深究那支撑默然的情绪,是嫉妒、是愤怒、还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