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论(评论)

作者: 李德南

假如要选择一个词来作为理解徐则臣作品的切入点,我会选择“浪漫”。要是允许用两个词,我会选择“浪漫”与“理想”。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说明,我则会说:徐则臣是个浪漫主义者/理想主义者,他笔下的故事——包括小说和散文中的故事,主要讲述众多的浪漫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受理想与激情、信与爱的驱使而展开的从“我”到“世界”的种种跋涉;他所构建的文学世界——“一个自我心仪的乌托邦”,则既有浓烈的抒情色彩和现实气息,又有鲜明的史诗气象。

我知道这样立论是冒险的。

——以浪漫作为切入点,至少在表面看来,和徐则臣其人其文都大相径庭。在日常的聊天中,人们在谈到徐则臣其人时,理性、稳重、冷静、周到,而非感性、轻率、任性、冒失——这些通常被视为浪漫的表现,才是关键词。忘了是哪位作家发的朋友圈,说起到一家著名的酒企参加活动,作家们开怀畅饮,唯独徐则臣滴酒未沾——这可是一点都不浪漫。在关于徐则臣的评论文章中,运思上的理性、严谨、冷静,文风的朴茂、雅正,也时常被认为是徐则臣作品的宝贵品质。尽管如此,我并不打算改变我的观点。因为感性、轻率、冒失,固然时常与浪漫挂钩,可是理性、稳重、冷静,也未尝不能与浪漫兼容。举个例子,文学史家夏济安在他的日记中曾自认是一个浪漫派,缺乏德行和冷静。对浪漫主义有着深入研究的李欧梵,在谈到夏济安时则认为,夏济安虽然说自己缺乏冷静,但却不乏深思和自省的功夫。李欧梵甚至认为,夏济安身上的那种深思而后的自律、为情而终的精神,才是真正的浪漫精神,夏济安是一位浪漫的圣徒。

——这样立论的冒险之处还在于,浪漫、浪漫的、浪漫主义的……这些相关的词语是常用的,也是难以界定的。许多专门研究浪漫主义的学者都会遇到这种困难,也都在他们的著作中表达了这种困难。迈克尔·费伯在《浪漫主义》一书的开篇中,曾这样自问自答:“什么是浪漫主义?这很难回答,我们会在第一章感受到这一点。”在这本扼要精到地介绍浪漫主义的著作中,迈克尔·费伯把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1793年给他的兄长威廉·施莱格尔的一封信中的话作为引言:“我无法将我对‘浪漫’一词的阐释寄给你,因为那将长达125页。”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是浪漫主义运动的理论主将,他这么说,多少是因为体会到了对浪漫予以界定的难度。《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一书的作者萨弗兰斯基则指出:“浪漫之精神形式多样,音调悠扬。它试探着,且富于诱惑力。它热爱未来和过去的遥不可及,热爱日常事物中的出人意料,极端,无意识,梦幻,疯狂,反思的迷宫。浪漫主义的精神,自身并不一致,是变化的和矛盾的,充满渴望又玩世不恭,沉迷于神妙莫测又通俗易懂,讥讽又狂热,自恋又合群,循规蹈矩又破除尺度。”以赛亚·伯林也同样如此。1965年,伯林曾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A.W.梅隆系列讲座上做过关于浪漫主义的演讲,这些演讲后来被辑录为《浪漫主义的根源》一书。它的第一章题为“寻找一个定义”,但伯林一开始就表明了如下立场:“也许你们期待我的演讲一开始就给浪漫主义做些定义,或者试图做些定义,或者至少给出些归纳概括什么的,以便阐明我所说的浪漫主义到底是什么。但我不想进入这个陷阱。杰出、睿智的诺思洛普·弗莱教授指出,当一个人意欲从事对浪漫主义这个问题的归纳时,哪怕只是无关宏旨的话题,比如说吧,英国诗人萌发出了一种对待自然的全新态度——姑且说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吧,他们的态度迥异于拉辛和蒲柏的态度——就会有人从荷马史诗、迦梨陀娑、前穆斯林时期的阿拉伯史诗、中世纪西班牙诗歌中,最终从拉辛和蒲柏的诗中找出相反的证据。因此我不准备归纳概括,而是用其他方法传达我所思考的浪漫主义的含义。”伯林所用的办法是,不对浪漫主义进行本质主义的理解,拒绝给出一个非常具体的、确定的定义,而是对浪漫主义运动进行历史化的考察,试图具体地描绘浪漫主义的思想图景,也尝试归纳浪漫主义的特点。

伯林还认为:“浪漫主义是一个危险和混乱的领域,许多人身陷其中,迷失了,我不敢妄言他们迷失了自己的知觉,但至少可以说,他们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从一个充满不确定的领域,从一个危险的领域入手去理解一位人们通常不如此认为的作家,可谓是险上加险。虽然知道这样过于冒险,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的确,针对浪漫、浪漫主义或浪漫派下定义是困难的,试图归纳浪漫主义的特点也不太容易,伯林在尝试这么做的时候,他的文字就长达数页。然而,我们不妨尝试先化繁为简,尝试追问什么是浪漫或浪漫主义,追问其最为核心的精神是什么。就此而言,我觉得蒋光慈的看法可资借鉴——他的写作时常被放置在革命浪漫主义的框架下进行讨论。在蒋光慈看来,“有理想,有热情,不满足现状而企图创造出些更好的甚么的,这种精神便是浪漫主义,具有这种精神的便是浪漫派”。这样概括未免简单,却触及了浪漫主义的核心。浪漫作为一种不局限于时代与地域的精神特质,具体体现为:具有内在的自我渴求,有个人的梦想与理想,不为大众化的选择或庸常的观念所裹挟。浪漫主义者或浪漫派通常不走寻常路,为了自我实现,为了实现梦想,则能够放弃世俗层面的价值,不顾一切地奔赴他们心中的目标而去。这种化繁为简的做法,可以为我们理解浪漫或浪漫主义提供一个入口。我们也可以沿着这一路口进入徐则臣的文学世界,去看,去感受,去思考,然后进行“化简为繁”的反向处理——感受并还原徐则臣文学世界的丰富与多样,也借此呈现浪漫这个能指的多重所指,描绘浪漫主义者的多重面影。

一、灵魂人物及其行动

勃兰兑斯有一个观点:“我们在文学中没有足够重视的,乃是毫无顾忌地表示明确的艺术理想的勇气,这种勇气是同作家表示这种理想的能力同样重要的。作家追求代表自己倾向的典型性的勇气,常常就是使他的作品产生美的关键。”在徐则臣的小说中,“明确的艺术理想”,体现在小说的人物形象、结构方式和思想意识等许多方面。这些方面,都是他的作品产生美的关键,都很值得注意。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徐则臣的小说,一方面塑造了很多有着不同身份、不同性别、不同性格特点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不少人物,又有着家族相似的气质。这些具有家族相似气质的人物,对自由和自我实现有着强烈的渴望,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甚至是超出个人控制能力的激情。他们都是浪漫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是浪漫派的成员。这些人物,是徐则臣文学世界的核心人物或灵魂人物,不单体现了徐则臣的艺术理想,也首先体现了徐则臣“追求代表自己倾向的典型性的勇气”。

谈到徐则臣文学世界的核心人物或灵魂人物,很多人首先会想到《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阳。他确实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人物。不过,要对这些灵魂人物进行具有谱系学色彩的考察,也许该先谈谈《水边书》中的陈千帆。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徐则臣塑造了一个大名叫陈千帆、小名叫陈小多的少年形象。陈千帆渴望到世界去,渴望对深广的世界有深广的认知。对于他来说,这种认知是通过侠客梦来展开的。陈千帆十六岁时就有独自出门远行的经历。他想去少林寺学武,成为一个可以行侠仗义、顶天立地的大侠,却因为害怕而走到半途就回家了。不过,他的侠客梦并没有完全破灭,依然喜欢阅读武侠小说并做着武侠梦,“晚上九点,陈小多躺在床上看《云海玉弓缘》,这部漫长的小说他一读再读。他想象如果金世遗活在他这个世界上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首先要玉树临风,长发飘飘。大侠都要玉树临风,那时候不兴挺着洪金宝似的大肚子。金世遗武功盖世,愤世嫉俗,孤僻乖张,亦正亦邪,还坏,他要从运河里上岸,还是别让他上岸了,花街太小了。这样的人应该在地球仪上跑,要站在高山之巅,凌波微步奔走于太平洋和大西洋上。”陈千帆和他的同学谈正午、周光明还一起尝试拜师学艺,却发现那位老师不过是他们假想出来的武林高手。后来,他们意外地卷入和斧头帮的冲突,想行侠仗义却被打得落花流水的状况,使得他们再次想要出门远行,想要到少林寺和武当拜师学艺。在这次出行途中,陈千帆多次见识了死亡,看到了生命的脆弱。这样的意外事件,让他开始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也使得他更新了对侠义的认识:“侠客干什么?行走江湖。不行走算什么江湖侠客。他又回头想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武侠的意义似乎并不在武功盖世打架斗殴,而在行侠仗义,在江湖上飘游,在于行动在这个世界上。这么想陈小多就多少能理解那些高人了,他们不愿混吃等死,不愿终老某处,而是要不停地奔波,对艰难困苦及时地施以援手。他们是一群冒险者和流浪汉。如此说来,他行走多日,已经是在实践侠客的身份了。行走江湖,看这个世界,而不是主动出手或者被动地灭除掉生命,这大约才是真正诱人的意义。”这个到世界去的过程,也是陈千帆得以成长的过程。

《水边书》中关于陈千帆的成长过程,还有一条重要的线索,那就是陈千帆和从外地来的少女郑青蓝之间那种懵懂的、纯真的情感。郑青蓝和她母亲是陈千帆家的租客,陈千帆和郑青蓝还是同学。因着这两种关系,他们有了不少接触的机会,有了朦胧的爱意。可是,他们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也不懂得该如何行动。两人因为紧张而频繁发生的误会,是小说中写得非常精彩的部分。最终,他们有了一个互相表达、非常亲近的时刻,郑青蓝却因为卑微的身世等原因而选择了终止这段感情,绝望地出走,陈千帆则带着失落进入了大学,长大成人。

《水边书》是一部带有浪漫色彩的成长小说,是一部浪漫传奇,也是一部爱的罗曼史。陈千帆这个浪漫主义者,则是在对武侠世界和情爱世界的双重想象中日渐成长。《水边书》写了少年对武侠世界的想象和向往,还有男孩与女孩之间懵懂的情感和身体的苏醒,也写了身体所蕴含的荷尔蒙气息和隐喻色彩。尤其是陈千帆的父亲陈医生和郑辛如之间的医生/病人、男性/女性等多重身份所构成的复杂关系,颇具情感张力。就感觉的微妙、语言表达的诗性和空灵而言,在徐则臣的长篇小说中,《水边书》无疑是最为值得注意的一部。小说中对武侠小说的描写,可看出当代文化思潮和文学思潮的影响。徐则臣成长的年代,正是武侠小说流行的年代,而小说中对“千古文人侠客梦”的再造,和浪漫主义精神是契合的。正如侯健所指出的,“以行动直接表现喜怒哀乐的侠客”,不过是“浪漫主义皈依自然与高贵的野蛮人的说法”。《水边书》还是一部爱的罗曼史。它之所以是爱的罗曼史,有两个重要的元素:青春和爱。其中关于陈千帆和郑青蓝的部分,有一种纯真之美,而关于陈千帆父亲陈医生和郑辛如之间的种种,关于江南水乡的书写,则有诡异的、凄绝的、暧昧的美。

《水边书》主要以第三人称展开叙事,然而在写到陈千帆和郑青蓝相拥而吻的时刻,叙事上有一个变奏,变为以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混合展开叙事,让郑青蓝和陈千帆直接吐露心声:

陈小多骨头似乎生了锈,吱吱嘎嘎地费了好大劲儿才侧过身。现在,他完整地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它的起伏和空白,阴郁和清朗,柔软和坚硬,它的冰冷和沸腾。她的下身贴奏着他的下身。我们的身体为对方而设。他内心里的恐惧远远大过欲望。他不知道恐惧什么,但他的确怕,那种怕既空空荡荡又结结实实,莫名其妙的抽象而又尖锐的恐惧。郑青蓝抱住他,脸往陈小多下巴和肩膀之间的空当里钻。知道吗,这样的时刻我见过很多次,多得我想吐。也想象过很多次,想起来我都要吐,郑青蓝说,她的手在陈小多的身上走,同时把陈小多的手拿到她身上。也许它的确没什么稀奇,衣服穿上去是为了脱掉,身体藏起来是为了露出来,肉,所有地方,都要拿出来,碰撞,挤压,拿来磨损、消耗和享乐,拿来告诉对方,这是我的,也可以是你的,甚至根本不是我的而全是你的,全部所有统统都是。人不就是这样吗?男人和女人,像我们这样。你说呢,陈小多?

陈小多的右手谨慎地放到她的乳房上,像抚摸一件瓷器。也许吧。谁知道人最终是什么样。他的手在柔软圆润的地方盘桓很久,然后沿着身体走势向前走。我也想象过很多次,我甚至见过爸妈他们在床上有节奏地活动,动得很难看。我梦见过你,在梦里我们重叠在一起,我们要好看一些。我已经这么大了,我爷爷在这个年龄已经要当一个孩子的爹了,年纪大的人总是什么都懂。所以一切都是正常,干那种事,结婚,生孩子,乃至私奔,不必大惊小怪。我想象过你不穿衣服,这是实话,我想象过进入,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更多的时候一点劲儿都使不上。这话不能对你说。我会自己解决,男同学多半这样,把屁股对着世界,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是脸红。

从叙事学的角度看,这样的变奏显得有些突然,从小说人物情感走向和情节的角度而言,又是合情合理的,甚至是非如此不可的。不用这样一种形式,陈千帆和郑青蓝之间那种真挚的、浓得花不开的情感,似乎就无以表达。而这里以叙事上的溢出表达情感上的溢出,是否是徐则臣浪漫气质的表征?这既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没有疑问的是,这样的写法是偏于浪漫主义的。在谈到现代诗的写法时,纪弦认为有几大信条,其中一条是现代主义是反浪漫主义的,重知性而排斥情绪之告白。在这里,徐则臣却出让叙述者的权利,让人物直白其心,进行“情绪之告白”。这样的变奏,在不同的读者那里可能会起到不同的效果:理性而冷静的读者也许会觉得这样的变奏是叙事上的硬伤,浪漫而有激情的读者则会感受到情感的强烈共振,情感的回响也因此更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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