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风暴(长篇小说连载·五)

作者: 琳达·侯根 周筱静

第十一章

“死者的皮在向我们移动。”朵拉茹日说。

我在炉子里生火。我吹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看着她,我听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预言或幻象。布氏的红色小推车在路上嘎吱嘎吱地朝我们过来。

我走到窗口。在春天柔软的新绿衬托下,布氏显得矮小。她穿着钓鱼背心,头发披散着。她拉着身后的木推车。车上堆着很高的兽皮,看上去好像有只大动物在跟踪她,嗅着她的脚步声,向前爬行。泥燕从她路过的地面飞了起来。我从木推车移动的样子可以看出,车上堆着沉重的、浓密的金色狼皮和深色的海狸皮。我从窗口向布氏招手,她没有看到我。她正直视着前方。

头一天,男人们已经把路面弄平了,他们耙了石头,填了坑,但一场短暂的夜雨使路面变得凹凸不平。现在,那些顽固的水坑倒映着蓝天。布氏绕过了它们。有一两次,她不得不转过身去,用双手拖车。

她不情愿与这些兽皮分手。它们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它们是她与那些使用陷阱捕猎的猎人斗争的象征。它们是过去的遗留。草和驼鹿肉活在狼的皮毛中,水和树木活在海狸的皮毛中。她已不再为拉鲁干活。在她黑色的石头房子外面,拼好的海龟骨头和壳的碎片像从大海里扔出来的古物。为了给旅途买食物,布氏不得不卖掉这些毛皮。

出发的前一天,我们都在忙着准备。我回到火炉旁拿起火柴点火。这次点燃了,小火苗咆哮着,声音就像森林之火,吞噬途经的树木、洞穴和巢穴。

这一次,红色推车上装满了一袋袋燕麦、康乃馨牌奶粉、肉干、三双橄榄绿系带胶靴,以及剩下的海狸皮。布氏打算带到北部水道沿线的哨所和车站做交易。在北方,有些东西比钱更有价值,这些是上等的毛皮,来自很久以前的猎物,又厚又密。

“要我说,真是太不方便了,”布氏一进门,艾格尼丝就嘟囔道。这几天,艾格尼丝一直在房子里来回走,紧张、心烦意乱,她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她忘了为什么来客厅。

布氏抱着一堆用品进门。“帮我一把,安吉珥。”她不理会艾格尼丝的抱怨。

我把毛皮搬到小床上。它们闻起来有雪松的味道,还有点灰尘味。

艾格尼丝对她母亲的选择感到愤怒。她只能跟随她走上这艰难的死亡之旅。她的愤怒,有悲伤的根源。她回到厨房旁边的小洗衣房。我和她聊天,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你认为天气会一直暖和下去吗?”

她瞪我一眼。

“如果在途中遇到麻烦怎么办?”

“你是干什么的?”她说,“联邦调查局?”

我后退出去,假装很忙,但留意着艾格尼丝。她愁眉苦脸地用绞衣机绞衣服。她拿着朵拉茹日的白衬衫,她很使劲,她在惩罚它,她眼睛湿了。

朵拉茹日跟女儿一样倔强。她的梦想就是回到肥食者的国土去安息,她不让任何人阻止她。“你不必去。”她对艾格尼丝说。

只有朵拉茹日完全相信我们能完成这趟旅程。布氏意识到责任重大。她表情严肃,嘴唇紧闭。所有的男人都认为我们疯了。贾斯汀·勒布朗对布氏说:“最强壮的男人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还有老朵拉,得抬她和所有的东西。”我们快速地收拾着行李。艾格尼丝在清理她的抽屉,她把大内裤塞进背包。我卷起牛仔裤,使体积更紧凑。

我捡起一只胶靴。“这是什么?”脚踝处有系带。

“我们旅程穿的。来,给我。”布氏坐在小床上。她脱下一只鞋,试了试靴子。“挺适合,我的旧靴子不够护脚。”她的旧靴子几乎全破了,她常穿过灌木丛,还把它们放在柴炉上加热。“这才是真正的靴子。”

“真好看。”我说。

靴子都是7号。我穿有点紧。他们只有这么大的,是打折的,标着红色的价格:4.98美元。

我刚到那里时,只关心我的长相。我的眼睛画着深蓝色眼圈,只露出没伤疤的半边脸。我没有想过我的内心怎样,我的感受怎样,什么是实际的。我穿着白色的塑料鞋,踏着雪去上学,涂着红色趾甲的脚紧紧地夹在鞋里。现在我要穿胶靴,高筒的。

我怀疑我们四个人是否能到达目的地。目的地。我喜欢这个词,它暗示命运。我相信命运,相信是一种迹象。啄木鸟轻轻敲死树是一种迹象。有人以某种方式对我微笑,我们会成为朋友,或者会以某种方式重叠。有一次,我梦见了德语单词。“立正。停止。”第二天,两个穿着脏牛仔裤,从慕尼黑来的男孩出现在A&W快餐馆,我和他们一起去了怀俄明州,夏延拓荒节。这是命中注定的,我的梦是个预兆。我在寻找迹象。我把那两个男孩叫作“停”和“看”。当我为我们的旅程打包时,我想知道这个特殊的命运是否是我们的。也许还有其他的我们将追随、探讨。我试图打消疑虑。安吉珥,你真傻,安吉珥,你就是这样,你就是那样。我在收拾刚晒干的衣服,恐惧和快乐,希望和徒劳,这些感受连接在一起,像命运纠缠,像根或藤蔓。去,还是不去。我们四个人朝着我们的命运前行。祖母们接受了我。布氏相信我的能力,我会划独木舟,能抬东西,还能打猎。我想找到母亲,我想知道关于她的真相。

我们忙了一整天,讨论该带什么,该留下什么,我们的用品和设备填满了小客厅。艾格尼丝坐立不安,她关注是否有足够的卫生纸,是否应该把推朵拉茹日的秘书椅的灰色轮子取掉。“万一需要怎么办?”朵拉茹日说:“亲爱的,不要为我担心。从这里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平坦的路程。”艾格尼丝开始担心别的事情。

我装好餐具、旧鹿皮鞋,用新闻纸包起狂欢节用的玻璃盘子,逐一贴上标签收入纸板箱内。我把一件没穿过的睡衣和一瓶1947年的葡萄酒放在盒子里给了弗兰琪,我忍不住在洗手间流泪。我将一些药草和种子,包括一些玉米粒,送给了百年路的老人。

在寂静占据了比言语更大的空间时,朵拉茹日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她用独木舟的桨推着她的椅子在房间里转,仿佛她已在水上漂流。她滑到窗前,向外看了看,树木翠绿的阳光照在她经常抱怨的、坏了的、生锈的旧车上。

朵拉茹日感到内疚。这是种内心的苦楚,古老的土地在召唤她,她对那片土地和自己的心灵有着坚定不移的忠诚,她必须服从。当我把镇纸放进一个棕色的袋子时,她说:“我不敢回来了。他们恨我不让他们送终,他们正承受着这样的痛楚。把镇纸给贾斯汀,好吗?”

屋内沉默笼罩,路程需要多少天,我假装问布氏。布氏顺着我问的问题,假装认真地回答。她闭上眼睛,试图用英寻来计算距离,仿佛从来没人问过,她说:“十三天。我敢肯定。”

“这估计相当乐观。”艾格尼丝说着便递给我一卷卫生纸,“放在袋子的顶部。”她已增加了润肤水,还有一把刀。“放进去。”她顺次递给我一筒莫顿牌食盐,“我们可能会脱水。”

“在湖里?”布氏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这种姿势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

在去参加弗兰琪告别派对的路上,艾格尼丝自言自语地哼着歌,像在自己的私人世界里。她经常如此,试图盖过我们讨论水路计划的声音和关于朵拉茹日安息的谈话。我走在她身边,脑子里想着宿命和命运。布氏推着朵拉茹日,她被绑在秘书椅上,像个骨瘦如柴的人质。约翰·哈斯克走在前面。

“他是族群中的雄性头领,”朵拉茹日开玩笑说,“瞧!”他穿着一件刚熨过和浆过的白衬衫。我们上方,蝙蝠在夜空中飞来飞去。

不时,艾格尼丝停止哼唱,在我们该带的清单上又添上几样。“需要阿司匹林,”她说,“别忘了金缕梅收敛剂。”

弗兰琪吹了一些气球。它们被拴在门上,旁边是“一路平安”的祝福,气球像弗兰琪一样满脸皱纹,面色红润。

我们置身于香水味、鲜蓝色的花瓶和彩色的水中,电视机闪烁着噪音。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站向两边,欢迎朵拉茹日的到来。

弗兰琪还没有走出失去女儿的悲伤,不然她会称之为“节日”。由廷塞尔曼渡轮运来的红色康乃馨装饰着房间,宝宝牌空气清新剂游走在每个人的身边。我已经忘记了温室里栽培的花朵。在俄克拉荷马州和北方之间,我像花中的一朵,在非自然条件下强迫开放。

朵拉茹日惊得目瞪口呆。“我真高兴我还能看得见!”屋内挤满了人,光洁锃亮。连墙壁都擦洗过。弗兰琪光着脚,穿着有红色牡丹的礼拜日连衣裙。她紧紧地拥抱我们,一次一个。她俯身去拥抱朵拉茹日,下垂的乳房在低胸的花裙上微微隆起,皮肤散发着玫瑰水香味。

她笑了。她的脸显得丰满而明亮,这次没有使用假颜色。她开始演奏小提琴,贾斯汀·勒布朗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瓶软饮料。他微笑着,未擦亮的棕色皮鞋在地板上随着音乐轻轻打着节拍。他们像年轻情人一样。贾斯汀只能选择弗兰琪,他受够了他们关于捕鱼、扑克和诱饵的谈论。“弗兰琪是个漂亮的女人。在她这个年纪,她的腿还那么美。”

“什么时候发生的?”我问。

朵拉茹日说:“镜子打碎的那天晚上。”

两个小伙子拿着装着酒的纸袋,把自己关进了卧室。一个女人问弗兰琪是否应该把他们赶出去。“今晚不行。”弗兰琪说。每个人都听到了他们模糊不清的说话声,闻到了威士忌的味道。

几个城里来的孩子跑着穿过房间。弗兰琪看着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担心他们会打破雅芳牌酒瓶或玻璃小雕像。

桌子中央放着一大盘菰米饭和火腿汤。

我跟着弗兰琪进了厨房:“我能帮忙吗?”她从抽屉里拿出餐具:“哦,当然,亲爱的。把这些汤勺拿去放桌上,好吗?”

餐桌准备好了。人们已经在排队。一些布餐巾旁边放着几碗温水。“这是什么?汤?”贾斯汀问。他排在第一位。每个人都站在他身后。

弗兰琪从厨房向外张望:“什么?”

他指着碗。

“洗手用的。”她回到厨房,没有看到人们是怎样面面相觑。他们心里有看法,“手指碗。”他们后来说。

汤米和住在百年路的人一起来的。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和叉子碰在梅尔马克牌餐盘上的响声。我的脸颊发烫。我趁没人注意喝了一点酒。百年路的人带着庄重的表情走进来,提醒我们这次聚会和我们这次旅行的重要性和严肃性。我一看到就非常紧张,好像他们认为我们不自量力,或者我们四个人都要去送死。

威利又黑又矮小。他年轻的妻子奇基塔,二十四岁,站在他身边,头发向后梳着。威利穿一件薄棉布衬衫,里面有一件无袖T恤,裤子提得高高的。他站着,等房间里安静下来,然后他为朵拉茹日一路平安祈祷。屋里出现了新的严肃气氛,有几个人在祈祷的过程中始终微笑着,彼此对视着,尤其是弗兰琪和贾斯汀。我朝汤米笑了笑,希望这种不严肃的态度不会影响我们在旅行时,伟大的神灵给我们带来的好运。

百年路的人只打算呆一会儿,但不久他们也被欢乐所吸引。尽管即将失去朵拉茹日,但鲜花、小提琴和罕见的吵吵闹闹的孩子们,这种快乐感染了所有人。“这是我一直想要离开的方式。”朵拉茹日说。

威利笑着:“好吧,我不妨狂欢一晚。”他倒了一杯可乐,在满是香水、粉末、瓶子和罐头的屋子里,总算有一次,每个人都愉快,至少能够这样享受半个晚上。

奇基塔留着长发,试图表现得像个传统女孩,她看起来比我年轻。奇基塔对弗兰琪桌上的香水很好奇。“你有雅芳!”她说。她打开一个红色的瓶子闻了闻,“我喜欢波斯木。”

“你拿去用吧,亲爱的。”弗兰琪用手反驳奇基塔可能提出的任何意见。

整晚,奇基塔都紧紧拿着那瓶香水,仿佛她放松警惕,瓶子就会从她的指端溜走。我心里记着,等我们从肥食者那儿回来时,我会给她一些女孩喜欢的。和威利住在一起,她被剥夺了她应该有的。

汤米把汤舀进一个花碗里,端给我。我们害怕我们之间的爱情,担心爱会促使我们说些不该说的,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将分离,现在我害怕离开。

在房间的另一头,约翰·哈斯克穿得整齐、干净。奇基塔凑近威利,把香水递到他鼻下。他皱起了眉。“他不喜欢这个。”她自言自语,开始对空气说话。

拉鲁在房间盯着布氏,像刚刚发现一只无助的羔羊的捕食者。他穿着当时的时尚尖头皮鞋和紧身裤,头发蓬松地垂在肩膀上,太阳镜从衬衫口袋里露了出来。我看了他一眼,他根本没注意到我。他只盯着布氏,布氏看都不看他一眼。她正全神贯注地听伊利诺斯太太讲话,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这让我想起了我们明天将开始的旅程。汤米安静地拉着我的手,我靠在他身上,感受着他身体的强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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