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人生就是反复修改的过程
作者: 韩少功 张英冬天来了,湖南的天气渐渐冷了。韩少功忙完新书《修改过程》宣传事务,回到了海南的家,就等着过年。已经很多年了,他奔波在湖南和海南两地,天气暖和的日子,待在湖南乡下,天冷就回海南读书写作。
《修改过程》是韩少功的新长篇小说,和他以往的虚构小说不同,这部小说自传色彩很浓。在小说里,韩少功书写了20世纪77级大学生这代人的人生和生活变迁,也思考了转型时期的家国命运与社会流变。
作为“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77级学生韩少功在写小说中,也借自己和班级同学、好友的心理感受代入,真实记录了一代人的心路历程,又用小说虚构,修改了这一代人的人生变迁。
韩少功的《修改过程》写出了一代人的精神成长史,也写出了一代人的喧嚣与静寂、落差和起伏。“他们脱颖而出、求知若渴,人生经历极富戏剧性和历史意义,带有强烈的时代烙印,空前绝后。他们面对改革开放前后完全不同的社会、政治、经济环境,开创了各不相同的人生。他们因社会而启蒙,又成为社会的启蒙者,而他们的蜕变,其实就是一个时代的蜕变。”
77届这代大学生
《修改过程》是韩少功给大学同学们的礼物,是一本写给同学们、同时代人看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就是包括韩少功在内的77级大学生。
这本小说最早源于当年湖南师范大学读书时同学们的建议。年纪大了,没有了家务和工作的困扰,人到了耳顺之年,大学班级的同学会开得格外勤,班级同学聚会也多了。好多人几十年不见,都很珍惜彼此见面的机会。韩少功在短短几天里,就把同学们这几十年的工作和生活、人生的变化都了解了。
这一代人大多数生于20世纪50年代初,青春期经历了“文革”、知青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又幸运地上了大学。毕业工作以后,赶上了出国留学、打工移民,体制改革社会巨变,国有铁饭碗被打破,有人下海经商成巨富,有人官场春风得意,有人下岗吃低保。
从没有书读到知识大爆炸,从点油灯写信到移动互联网时代,从粮票布票肉票吃不饱肚子物资匮乏到丰盛过剩,人都变得肥胖得了脂肪肝、糖尿病,要管父母养老送终,孩子却大多数都散落天涯,逢年过节才能见面。
人到了60岁以后,对世界、家国、人生的看法可能会有反思、检讨。原来非常庄严、神圣的事物、人物、思想、观念,现在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原来微不足道的不起眼的人和事,现在可能觉得有意义有趣味。原来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和评价,现在可能真觉得无所谓。
“77级那些人是我经验中的一块,丢掉有点可惜。让他们进入小说,表现历史的嬗变和人们的真切感受,对我一直有诱惑。”作为社会人的角色扮演到这个时候是谢幕的时候,他们当中除了个别掌握重要的权力、拥有强大社会影响力的人之外,纷纷退回到自己的私人空间,退回到儿孙满堂或者是独自面对的孤独寂寞里。整整一代人的人生,包括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到了做总结的时候。这些书里,《日夜书》和《修改过程》写的就是这代人陆续退场阶段的故事。
孔见认为,在《修改过程》里,韩少功放下了宏大叙事,津津有味地叙述人生的琐屑和琐屑的人生。“韩少功40岁前后创作《马桥词典》,60岁前后创作《日夜书》和《革命后记》,奔七的年纪创作《修改过程》,他预设的读者,就是他的同学同伴这一小群人,而不是所有人。”
在韩少功眼里,77届大学生的人生轨迹,暗合了新中国与时俱进的巨变,一起相伴相随走下来,社会天翻地覆的变化,人生历程里的跌宕起伏、酸甜苦辣他们全部都经历了。
“我的同学们原来老鼓励我,写写我们大学的同学,20年前我也写过,甚至写过8万字,后来觉得不行,就把它废掉了。现在年纪大了,经常回忆往事,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以几个人物的故事来写我们这代人的命运变迁,这次很快小说就写成了。”
《修改过程》写到的小说人物,很多人都有原型,韩少功的老朋友蒋子丹都认识,她一边看,一边对号入座,看得笑死了。“《修改过程》没有一般的知青小说那种自恋,属于自嘲精神非常强烈的书写,这种自嘲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出自于一种很强的自信,即作者对人生自我修改过程的自信,唯有自信的人才有本钱来自我调侃。”
《修改过程》的主人公肖鹏,他很聪明,是天才式的学霸,但他觉得当学霸很丢人,就把自己装作一个坏人,装作一个学渣,玩世不恭,放浪形骸。他非常入世,像变色龙一样适应时代的任何变化,如鱼得水,觉得商业社会、享乐时代到来了,不要亏待自己,是这样一种人生态度。
“然后,人到中年的时候,肖鹏出现危机了。名和利,钱和女人,满足不了他了,他觉得人生就要完蛋了,有人生突然清醒的感觉,酒也不喝了,牌也不打了,租一间房子,要老婆白天把他关在这个房子里面,锁起来,他像一个囚犯,像拉磨的驴在那里工作,头悬梁锥刺股般发奋,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种变化让我非常吃惊。”
评论家张浩文觉得《修改过程》离生活太近了,人物写得太真实了,替韩少功担心,“我读完了以后,为少功捏一把汗,担心少功的同学会对号入座!小说里写的这些人,像肖鹏、史纤、楼开富、毛小武、马湘南等,太形象生动了,没有生活原型是不可能的,而且少功作品中的人物,向来不是凭空虚写的。我原来也打算写一部我们那届大学生人生经历的小说,可是我不敢动笔,怕我们班同学找我麻烦。”
闯海南
其实,和韩少功笔下的人物一样,他的人生也是一个反复修改的过程。
1988年,35岁的韩少功离开长沙,携家带口,和妻子带着8岁的女儿,成为“十万人才下海南”大军的一员,去了刚刚成立的海南省,从湖南作协调到海南作协工作。之前,他去过海南,开过笔会,很喜欢那里的蓝天、白云和大海。
在很多人看来,韩少功去海南,非常不明智,也无法理解。韩少功29岁的时候,就因为文学创作的成绩,先后当选湖南省政协常委和湖南省青联副主席,也是当时“干部年轻化”和“第三梯队”接班人选。如果留在长沙,按部就班,再等几年,前途光明,仕途的大门已经打开了。
而当时的海南,一穷二白,刚刚建省,人多工作机会少。没有工业和轻工业的基础,旅游业没有起来,唯一的经济产业就是农业。他的关系落在了海南作协筹备组,但当时机构没有编制,办公室只有8平方米,还是借了省文联的,他借住在姐姐家。
韩少功带的积蓄,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当时,正值文学低谷,文学杂志稿费低,图书的发行量也少。为了谋生,韩少功和几个湖南去的朋友,找了一个刊号,办了一份杂志《海南纪实》。此前,韩少功曾经在湖南省总工会《主人翁》杂志当过四年的编辑,办杂志,也算是熟门熟路。
在与张新奇、蒋子丹等朋友商量过后,主编韩少功根据市场调研的结果,把《海南纪实》杂志的办刊方向定为新闻刊物,主打新闻时事和纪实文学,一些“揭秘”“解密”热点稿是“大菜”,还有社会问题与社会现象的观察解析,加上几页的彩色新闻图片,很快,凭着内部的样刊,就赢得了全国书刊批发商的青睐,第一期杂志正式出刊,就印刷了60万册,在期刊市场上一炮而红。
“这本杂志发行到了100多万份,要三个印刷厂同时开印才能满足市场需要,把我们自己都吓了一跳。”当时编辑部办公室是租的,在海府路的省干休所内,就一间小房子,只有两张办公桌。
杂志畅销的背后,也和市场化的运作机制有关。《海南纪实》一成立就是公司化、股份化运作,几个员工,责权分明,待遇和个人劳动付出挂钩,起草了一份《海南纪实杂志社公约》。高劳动付出和高收入挂钩,点燃了杂志员工的热情,杂志发行人员像打了鸡血,在全国各地出差,到当地的书刊批发市场推销杂志。
“那时候,人民币面额主要为10元,发行工作人员用大麻袋装钱。我们没拿国家一分钱,在一年时间里为国家赚了几百万利税和固定资产。当时我们去税务局交税,当地税务局说从未在报刊征过税,不知如何办。我怕风险,让我们的财会参照当时的标准,交了几十万税款。”韩少功回忆说。
文人经商,说来浪漫,但在赤裸裸的经济大海里游泳,很少有成功的。整个文学圈,靠办杂志赚到钱的,除了韩少功的《海南纪实》外,另外一个是四川的作家阿来,他创办的《科幻世界》,主打类型文学,也给挂靠单位赚了几千万元。
韩少功回忆,当时办《海南纪实》,虽然杂志走红了,但人太累,工作花时间很多,压力也很大。后来杂志发行量破百万份后,因为利益分配也导致人际关系出现问题,最后体现在具体的人和事上。金钱对人性的考验是残酷的。“有些人会变得贪婪,有些人会把钱看得很淡。”
但很遗憾,《海南纪实》这本畅销杂志后来因为社会大环境的缘故停刊。韩少功当时很心疼,这是一份他从头到尾自己掌控,完全按照个人意愿主导的杂志。但现在回想起它的停刊,他已经很平静了。
韩少功回到了作协,写了一些散文,《夜行者梦语》《心想》《完美的假定》《南方的自由》《海念》等文章,这些针对当时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的系列随笔,思想性和精神思辨性很强,人文色彩浓郁,为他在小说之外开辟了一条道路,也博得了社会好评。
1995年对韩少功来说是特殊的一年。母亲因病逝世,《马桥词典》即将修改完成。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叶蔚林届满退休,主管负责人找韩少功几番谈话,韩少功只好接任主席,他不想当官。
当时,海南作协一穷二白,机关文学刊物《天涯》在全国没有影响力。稿件质量一般,每期杂志印500册,除了赠寄作者100多本,剩下的杂志堆在墙角边,作为废品论斤卖。
韩少功当了《天涯》社长,蒋子丹任主编。1995年5月,《天涯》改版会议召开。韩少功提出,要从文体上突破“纯文学”的框架,把《天涯》办成一本真正意义上的“杂”志。
杂志改版第一期的征订单声明:《天涯》不是一本纪实新闻性杂志,更不是时下形形色色的消闲娱乐读物。《天涯》以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定位,承担精神解放和文化建设的使命,无意谋求畅销,拒绝与低俗为伍。
韩少功复制了《海南纪实》的某些办刊经验,邀请了一支能够把文章写得生动活泼、深入浅出的作家学者队伍。在理论、文学作品外,增加了非虚构和特稿类文体,注重文学与思想的结合,把《天涯》办成了一本以思想、学术、文学为主的综合性杂志。
刚开始有些栏目没有稿件,韩少功就自己写。1997年,《特别报导》栏目开办,韩少功以亚洲金融风暴为题,花一个星期,从海内外报道当中,改写整合出两万字的长篇报道来。文章发表后,被好几家报纸连载,财政部官员还打电话和他探讨。
《天涯》改版两年,就成为全国著名的杂志,在读书界赢得了“北有《读书》,南有《天涯》”的口碑,奠定了在中国人文知识界的地位,在国外的影响也渐渐荡漾开来。至今,《天涯》仍是国内最好的杂志之一。在海南岛一次民间问卷调查中,韩少功和亚龙湾等名胜一起入选热爱海南的十二种理由。
退休回湖南种菜
韩少功已经69岁了。
年纪大了,他越活越简单,越来越安静,不喜欢热闹喧嚣的场所,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除了少数文学活动外,他基本上都在湖南农村居住,种菜、写作、读书。
2000年,韩少功辞去海南省作协主席和《天涯》杂志社社长职务,和妻子一起,回到他当年上山下乡当知青插队的湖南汨罗农村,回到乡下务农。读书、写作、种菜,在那里一直住到现在。
韩少功还是“小韩”的时候,就有要回到湖南当知青下放的乡村去,盖房子过日子的计划。“在葬别父母和带大孩子以后,也许是时候了,我与妻子带着一条狗,走上了多年以前走过的路。”韩少功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
他的家坐落在一处三面环水的水库边。房子是两层小楼,上上下下七八间房,一个大凉台。花了2000块钱买了一片荒地,自己找当地的农村施工队盖房,入乡随俗,盖成与农民老房子相似——红砖墙、黑瓦、木头门窗。屋里的家具都是原生态的,树皮没有刨去。院子里搭起支架,有杨梅树、橘树,也有黄瓜。读书写作累了,就穿上胶鞋,开荒种地,不打农药,不施化肥,自己去当地学校公共厕所的粪池挑粪浇水施肥。蔬菜长虫了,他戴上老花镜,用手捉虫子,然后养鸡喂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