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作者: 谷禾1
大鱼的旧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但它如同一块深埋在淤泥里的鱼骨,不是烂掉和消失,而是不断生长、膨大、蔓延,继而从干裂的河床缝隙拱出地面,生长成了我们安村神秘的传说。远来的人啊,你坐下来,用手敲击这巨大的化石,听一听它清澈的回声吧。
很久以前我还没有出生。当然,你也可说我还只是时间轮回中尚未被命名的某个因子,浮游在既看不见又无所不在的空气里。很久以前我爷爷还正当年,在安村街头吆五喝六说一不二,我奶奶踮着小脚走在巷尾还摇曳生姿。很久以前我爹憨子已迈过十八岁的门槛,还从来没有下田提篮帮工挖土,而是囚在我家的院子里每天埋头在地上涂鸦,偶尔抬眼望向院门外大浦河闪着亮光的流水,孤独地等着我娘白芬在一个黄昏被领进家门,开始他们短暂的婚姻生活。很久以前,比春天先脚抵达安村的饥荒不是从天边,而是沿着大人孩娃儿的脸闯进了家家户户,等那里灼灼的红光一点点变成暗绿的青菜色,接下去,人就像玉米秆一样摇摇晃晃倒下去没了气息。安村仓库里的余粮吃光了,地窖里的红薯吃光了,各家窝棚里的鸡鸭吃光了,田间地头能找得到的全吃光了,村里村外的老榆皮也吃光了。如果不是耕田播种还指望牲口助力,恐怕仅剩的两头犍牛也要被吃掉了。人们瘦得一身骨头都要从皮子下逃散了,走路就像被操持的提线木偶,这一只脚站稳了,才敢迈开另一只脚,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教过我初中的梁老师后来对我说,知道啥叫“万物萧疏鬼唱歌”不?那个春天你们安村就是活生生的实证。
那个春天,梁老师还在安村小学带着一帮孩子早读晚诵。二十岁出头的愣头娃子,因为感情受挫,赌气倒插门来了梨花镇,又从梨花镇来了更偏远的安村。我爷爷说他是属老鸹的,待不了几天,就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梁老师说村长你放心好了,不把你孙子教出来,敲锣打鼓送我都不走。我爷爷笑起来,说我可不信你梁老弟的鬼吹灯,我咋看你都不像要把根扎在我们安村的人儿呢,但他眼见这么大学问的梁老师竟然真的留了下来。
梁老师说最惨的日子里,从我们村口到村小两百来步远的路上,地缝里都灌满了死尸的味道,他曾不止一次把倒在路上的死尸掀翻到路边壕沟里。早不见炊烟,暮不闻唤归,安村差不多也快死掉了——我们安村人把这个叫春荒,梁老师却不认同,说什么“春荒”?净瞎扯!那个春天的前一年可是个罕见的丰年——安村从来没有打下过那么多粮食,旮旯缝道里都见得到粮食白皙的身影。夏收和秋收时节放学后,梁老师去大浦河对岸我家小菜园里帮我爷爷浇水,顺便去看他喜欢的那几丛毛竹,完事后或留在我家吃完饭,或顺便带些还粘着泥浆的青菜回学校去自己煮饭,总撞见粮布袋堆得山高的牛车,每天沿着村后尘土飞扬的大路去往梨花镇方向,六月的毒太阳鞭子一样抽打着喘着粗气的老牛,缎子一样的牛背已经被汗水湿透。梁老师好奇地问我爷爷这些粮食运去哪里,都运走了入冬和开春后村里人喝西北风吗?我爷爷说年轻人莫乱讲,咱们只需把粮食尽数运送到镇上粮点去,至于下一步再转送去哪里,就不是我这样子的草毛之人晓得的了。我爷爷很快又把话题转回到了我家菜园里的毛竹上,提议梁老师挖几棵带回学校,种在学校的院子里。梁老师笑着问我爷爷,看来老叔是不想让我来家蹭饭了?两个人都笑起来,笑声惊动了落在水沟里觅食的麻雀,它们急忙跳起,扑棱棱飞去了随风摇曳的哗啦啦的竹叶上。
也许是为了让梁老师安心,我爷爷带他去了村上仓库。隔着沾满蜘蛛网的木格窗棂,我爷爷指给梁老师看仓库里一茓子一茓子高过房梁的余粮——它们无一例外地长着一副水桶腰,戴着尖顶斗笠样子的麦糠泥帽子。我爷爷说年轻人,看看吧,泥帽子下可都是牙咬一下就嘎嘣脆响的麦子呢,安村人加上你这个大秀才,吃三年都不用挪窝。梁老师悬着的心扑通一声落到了腔子里。他一个愣头娃子,哪晓得这根本就是我爷爷和村里另外几个主事的人玩的一个把戏——那些麦糠泥帽子下堆着的茓子里除了少许粮食,更多是麦糠麦秸罢了,一切都不过是买个烧饼揣怀里——哄自己开心呢。
我问梁老师上边知不知道这情况,梁老师瞪了我一眼道,说不知道你信吗?
那真是一个度日如年的春天,每个人都活得煎熬,掰着指头掐算,盼着日头早点下山晚点上场,田里麦子早点拔节秀穗灌浆上面。日头升上榆树梢儿,住在我家左手的花奶奶踩着小脚抹着老泪来了,对我爷爷说她家小儿子二甜死了,断气后还活着一样睁着眼,儿媳妇和两个孙子正抱着头哭呢。日头转过正午,花奶奶又踩着小脚抹着老泪来了,对我爷爷说她家大儿子大甜也死了,死时总算是合了眼的,儿媳妇和两个孙女正抱着头哭呢。花奶奶声音平静如冬天结冰的大浦河,好像她只是一个与此无关的报丧人,死的也不是她儿子,而是别家阿猫阿狗一样。太阳落下去黄庄西边,我娘白芬从外边回来,压低了嗓子对我奶奶说,前院的毛俊姑奶吃了羊粪蛋呢。看到我爷爷疑惑的目光,继续说,干的羊粪蛋,还是她妹妹毛妮姑奶眼尖先看见的,以为是豆子,冲过去抢。毛妮姑奶到底比毛俊姑奶小两岁,力气吃亏,硬生生被毛俊姑奶抢走了。我娘白芬话里带着不忿,仿佛姐妹俩争抢的不是几个羊粪蛋,而是猪油炒黄豆似的。我奶奶嗯了一声,我爷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爹憨子坐在院子里,低头望一眼能看得清骨头的小腿,继续用树枝在身前地上涂画,听见我娘白芬说到“干的羊粪蛋”几个字,眼睛亮了一下。我娘白芬马上感觉到了,转脸看过去,见他新画的图案与先前画的并无二致。
作为一家之主和一村主事的我爷爷肯定比安村任何人都煎熬,撞了鬼似的一夜白了头。他有好几天没合眼了,脑壳都想裂了,也没有想出再从哪里弄些粮食来的法子,好让全村人捱过这个饥饿的春天,哪怕拖一天是一天也成啊。
又是一夜翻来覆去,天亮后我爷爷把狐疑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屋檐下的我奶奶和我爹憨子。我爷爷一点也不记得我奶奶啥时离开床铺,悄没声息地坐去了屋檐下。猪脑子女人,现成的床铺不好躺,坐房檐下你就不饿了?我爷爷在心里骂了一句,望着我奶奶,她暗淡的眼珠已经深陷在眼窝里,嶙峋的骨架像要从干瘦皮囊下拱起来,却又没了力气,干脆停在了那里,风一吹就要灭了似的。还有你个王八犊子,一大早就鬼画符,画那破玩意儿能充饥还是能挡饿?一个一个都死命憋的。我爷爷张了张嘴,目光软绵绵地撞在了对面墙上挂着的渔网上。他觉得那张渔网像动弹了一下,揉揉眼睛再去看,似乎又纹丝不动了——他没有骂出声来。
天黑得比老屋墙上挂钟里锈蚀的钟针还慢,我长坐在门槛上,听见它咔咔的声响,像一缕魂魄在去远,又像将要入土的短命鬼上气不接下气的哮喘。这也是我奶奶长坐的地方,她离开后很久才成了我的地方。我知道再过一会儿,我就将与院子内外稠密的树影一起被合围的暮色淹没,世界就这个样子的,再不会有啥意外发生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清晰地看见院门外的村路,几十年过去了,非但没有长大,还变得越来越窄了。这条贯通安村首尾的村路,旱天黄尘腾腾,雨天长泥泞,黏得拔不出脚板,晴雨交错的日子,满路都是牛车轱辘轧出的交错车辙,光脚从那些车辙间一口气跑去学校或者田里,不但脚板硌得生疼,还免不了把脚趾甲也磕掉了,流出淋漓的鲜血。村路这边是住了我家几代人的老院子,另一边就是流过我们村前的大浦河了。
如今的大浦河已徒有虚名,只剩了断续的鞋带宽的河坡,已经多年不见水流的痕迹。它仅是我漫长记忆中的一条河,一条流水四散惊马奔逃的河,一条死去经年不再复生的河。很久以前却不是这样子的——大浦河是一条很宽的河,浩荡的河水养育着生生不息的鱼虾,也少不了偶尔吞下几条倒霉鬼的小命。我一年级时的同桌就是在河边玩耍时滑到河里淹死的,害得我做了好几年噩梦。大浦河流到我家门前如同嘴唇撕裂向两边掰开,水面变得开阔,中央还浮出一座牙齿大的小岛,小岛渐渐长出了些芦苇,芦苇丛中偶尔还有野鸭现身,周围却是河水最深的地方。我小时候还曾水一脸泥一脸水扎猛子游过去,绕着小岛摸到过乌龟和鸭蛋。前推几十年,肆虐的黄水还曾差点灌进安村家家户户。我爷爷说黄河是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的,那是一条说不清有几十里地宽的河,从这岸走到那岸就一整天工夫也不够。凶猛的河水从炸开的堤口倾泻而出,那阵势就如同山崩地裂一样可怕,流到我们安村变成了一地黏稠的黄汤,拒绝再往前挪动哪怕半步——它已耗尽了力气,不得不困兽一样沉淀下来,这让周围村子的土地在黄水退去后都歪打正着地变成了肥沃的淤沙地,只有我们安村依旧还是三天不下雨旱得冒烟一场大雨落下来又河平坑满的胶泥地。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爷爷不服气地骂道。
我奶奶继续在屋檐下坐着,呆愣的目光望出去,看着大片耀眼的苍茫(也许是某种神谕的反光也说不定)忽然心动了一下,仿佛和我爷爷心灵感应似的突然说,憨子他爹,你说这大浦河里还有鱼不?鱼?!我爷爷恍然明白了我奶奶在指什么,接话说当然有啊。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发黄水那年我还在咱家麦地里抓到过很大的草鱼呢。我爷爷咧开憨厚的嘴唇笑过,脸上退去的浓云又升起来。不过老辈人讲大浦河里的鱼是救过咱安村人的命的,虽说如今已没人弄得清怎么救的,却由此发了毒誓的,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要打大浦河的主意,所以你看到这些年来我们都是去更远的练沟河里撒网嘛。我奶奶说,这会儿还有别的啥办法呢?我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表情木木地望着挂在北墙的渔网——那可是一件去过更浩瀚的练沟河里出生入死却从没有沾过大浦河水的物什。他叹口气,说,挖坑埋人的力气都没了,这会儿就是满河鱼,不想出个好法子来,也难有人愿意伸手呵。
我爷爷毕竟是安村喝过几滴墨水的人,他忽然又想,说不定这是老祖先留给安村人紧要关口的活路也未可知啊,只是他们守口如瓶不说破罢了。我爷爷总是比平常人想得更多,更远,这心思一动,大浦河熙熙攘攘的水底已经活色生香地展现在他眼前了,数不清的活蹦乱跳的鱼虾,只要把它们抓住了,还发愁捱不过这个残忍的春天吗?
我父亲憨子的树枝继续在地上蛇一样吐着信子游走。他一边涂鸦,掀起更多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泥土的细浪,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吁——吁个不停。我奶奶说整个安村都没人能说出我爹憨子涂画的是啥嘴里吁吁个啥,反正他说啥就是个啥,好像一场大雨落下来,那些劳什子鬼画符就能生出翅膀,飞入大浦河水里去一样。
2
我爷爷捱门捱户造访,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个人家描述着大浦河水下鱼虾丰美而无尽的图景,尝试说服他们的同时也说服自己——这是关口上拯救安村的不二法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唯一活路了。
在此之前,他也曾想用钟声把安村人召集起来的。他趿拉着露着脚趾的圆口布鞋,走到离我家不远的丁字路口,先敲了几下挂在那棵剥皮榆树上的红锈斑驳的铁钟。铁钟发出几声绵软的嗡响,松垮得他自己都听不见。他沮丧地松开绳子,叉起腰杆,吆喝起来:老少爷们儿,出来开会了。老少爷们儿,出来开会了。他的声音和铁钟的声音毫无二致,听着都像是从遥远坟墓里断续传来的。我爷爷喘着气,试图平息一下呼吸,过了老半天,我爹憨子的声音瓮声瓮气地飘到了他的耳朵里——我娘问你家里还有啥吃的,我饿呢。见我爷爷没有吱声,憨子又说,我和白芬已经两天没沾面星了。说完继续眼巴巴地瞅着他的爹爹,等着他给自己咕咕叫的肚皮带来一点希望。我爷爷还是说话了,他的回答显然让憨子失望了。我爷爷说,家里吃的都是你娘管着哩,去问你娘。我爷爷说完,头也不回地晃荡着身子向巷子深处走,照在他身上的阳光仿佛很重很重,把他的背影压得更弯了。憨子独自站在那儿,仿佛一个孤魂野鬼,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吁——吁——吁……
我爷爷一路走着,很快有了自己的谋划。他先去了老扁爷家。老扁爷是他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也是他的老搭档,打得一手好算盘,账算得清爽,遇事能跟他想一块儿。见到老扁爷,四目相对,咧了咧嘴,样子比哭还难受。我爷爷问老扁爷孩子们怎么样。老扁爷说还活着哩,又说,再这样捱下去,只能先把闺女舍了。老扁爷直接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他家娃多,不像我爷爷,只养了我爹憨子一个娃。我爷爷说咱们分头去各家走走,试试大浦河围捕吧,然后简要地向老扁爷描述了自己的想法。老扁爷听完了,摇了摇头,嘟囔道,早知有这一出儿,去年我们该把那些运走的公粮留下来些应急。我爷爷沉了脸,说谁也没前后长眼,再说,镇上要求得比铡砍得还厉害,纵是有先见,谁有那个肥胆?嘴上这样说,我爷爷心里其实是有愧于安村人的——如果当时多个心眼,总还是能找到办法的,都怪自己心眼太实了。
老扁爷不再争辩,两人去各家,先是一块儿走,问大人孩娃儿的续命情况,家还有几口人,几男几女,几老几少,表达着作为队长和会计的安慰。我爷爷说,不止咱村这样子,去周边打听下,梨花镇哪个村子不和咱一样儿,苦水县哪个村子不和咱一样儿,赶回来把老陆和老扁爷的脑袋装裤裆里吊死,用铁锹砍死,我俩哼一声就不是人。镇里也向上边诉了,回话让等着。我们能等,可是嘴巴和肚皮等不起啊,还是得想法子自救,不能眼见活人被尿憋死了。对方很不屑,说就你老陆能,起先还不是你做主把粮食都交了的?这会儿知道巧舌头卖乖了,你倒说出一条自舅(救)自姥姥的啥门路来啊。我爷爷臊红了脸,老扁爷赶忙过来解围,说这样说话就是抬杠了,谁家胳膊拧得过大腿?上边催着呢,换你还不一样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