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灿烂与暗黑(专栏·纸上谈兵)
作者: 张锐强李渊的屠刀
公元617年,隋都大兴城内一片喧嚣扰攘。这个大兴城,马上就要复名长安。城中诸色人等,有的兴奋,也有的紧张。兴奋各有不同,有当事人即将成功的兴奋,也有看客等谜底揭开的兴奋;紧张却是一样的,都是因为前途未卜。为什么?天下大乱。翻翻史书,当年竟有十二个年号:隋炀帝称大业,李渊称义宁,刘武周称天兴,窦建德称丁丑,李密称永平,梁师都称永隆,萧铣称鸣凤……名单太长,此处删除八百字。
但是此前的乱都在外地,而这一乱却乱到了京师:太原留守李渊攻入都城大兴,立代王杨侑为隋恭帝,遥遵炀帝为太上皇。那是冬天,长安城内北风呼啸,武德殿里一片肃杀。李渊怒容满面,喝令将一个“姿貌瑰伟”的大汉推出斩首。那人虽然魁梧英俊,却也不是绣花枕头,关键时刻丝毫不,高声抗议道:“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
李渊传檄州郡时,一直自称“义兵”,闻听这话,不觉犹豫起来。此时李世民也走出班列,频频为此人求情,李渊方才高抬贵手。不用说,这个“姿貌瑰伟”的人,便是光耀史册的战神李靖。
大唐名将如云,而李靖则是其中最耀眼的那颗星。他在名将中的地位,恰似李白在诗坛。秦琼、尉迟恭被神化为门神已很难得,但比起托塔李天王,那还是要差点成色。如此灿烂人生,必定有无数高光时刻,但仔细品读,他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却不是那无数的辉煌,而是三段漫长的暗黑。此为其一,李渊对他举起了屠刀。
李渊为什么要杀他?李靖喊得清楚明白,因为私怨;什么私怨?李渊想趁乱起事,而身为马邑(今山西朔州)郡丞的李靖得知内情,却不肯配合,反倒“自锁上变”。
上变就上变,为何还要自锁?史书中没有明确交代,就连司马光也没敢断言。有人理解成伪装为囚徒,不免荒唐。推敲前后原因,恐怕是李渊曾经找李靖密谋,而李靖阳奉阴违,假意答应后又决定告发,否则也就不必“自锁”(自锁即负荆请罪)。李渊级别高,他要造反,李靖怎么会有责任?但如果你曾经顺从过,哪怕是假意的,那也不一样。而一个官员打算举报另外一个官员事实上的反叛,应该不是“私怨”。只有先答应后变卦的,才叫私怨。
李靖从鬼门关前转回来后,不久便被李世民召入幕府,并追随他征战洛阳、虎牢关,与王世充、窦建德血拼,最终因战功卓著而崭露头角,受命前去削平盘踞江陵(今湖北荆州)的南梁萧铣政权。天下尚未平定,沿途都不顺利。李靖途中顺手帮人打了几个胜仗,这才抵达硖州(今湖北宜昌)。由于萧铣占据天险,他一时无法进军,又被李渊判断为故意停滞不前、居心叵测,再度陷入生死危机:刺史许绍接到密诏,令他将李靖就地杀掉。要杀臣子却不用眀诏,可见李渊还是没有忘记旧怨。
许绍不觉头大。李靖是什么样的才能与名声?从小便显示出“文武才略”,其舅、灭陈名将韩擒虎每次跟他谈兵,他都应付裕如,韩擒虎叹服不已:“可与论孙吴之术者,惟斯人矣!”左仆射杨素、吏部尚书牛弘也很看重他。杨素曾经拍拍自己屁股下面的床,对李靖道:“卿终当坐此。”当时尚无凳子。这里的床是坐具,非卧具。杨素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大唐新立,用人之际,这种人才,岂能枉杀?许绍赶紧为李靖辩解求情,这才保住他的性命。
此后蛮人首领冉茂则叛唐,率军进犯夔州(今重庆奉节),击败了宗室李孝恭。贼兵获胜之际,李靖率领八百壮士袭击冉茂则的营垒,扳回一局,然后又在险要处设伏,大破蛮军,斩杀冉茂则,俘虏五千多人。捷报传到京师,李渊非常高兴:“朕闻使功不如使过。李靖果展其效!”立即颁诏奖慰,同时亲笔修书一封给李靖,表示“既往不咎,旧事吾忘之久矣”。
皇上一高兴,就许愿封官。但那些诺言其实不值一钱。所谓既往不咎,说说而已。李靖此生都将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萧铣是将李靖这柄战刀磨亮的第一块磨刀石。武德四年(621),李渊命令四路围剿南梁,主力自然是顺流直下的西路军,其余三路作为策应。西路军统帅名义上是荆湘道行军总管李孝恭,但他不大懂军事,李靖受命为其长史,亦即参谋长,具体出谋划策。大军集结于夔州,下面便是三峡,而当时正值雨季,江水暴涨,峡谷内水势奔腾。萧铣以为唐军不会此时出动,因而戒备松懈。生于北方的将领士兵,面对如此咆哮的江水,无不望而生畏,纷纷请求暂缓行动,等江涛略微平息。李靖力排众议,强烈建议迅速行动,以收奇袭之效,最终被采纳。全军分乘两千多艘战船,顺流直下。虽不是千里江陵一日还,但还是迅速抵达硖州与许绍部会合,赢得了时间。
当时宜都、荆门二镇已先后被北路军拿下,西、北两路唐军眼看就要会师。骁将文士弘奉萧铣指令率军救援,屯驻附近的清江。清江古称夷水、盐水,是长江中游湖北境内仅次于汉水的第二大河,在宜都汇入长江。文士弘即屯驻在江口附近。李孝恭刚一抵达,便打算进兵。此时李靖一反常态,突然又力主持重,理由是文士弘能征惯战,且手下都是精兵。“救败之师,锐不可当”。他建议大军屯驻南岸,先耗其锐气,再择机破敌。
这一回,李孝恭没有听李靖的。理由可想而知。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他一出战便吃了败仗。文士弘获胜之后,士兵舍舟登岸,四处抢掠,人人肩头都背着大包小包。李靖遥见敌军阵形混乱,立即指挥所部反击。仓促之间,敌军无法有效集结,被杀得大败,战死溺死者无数,四百多艘战船被俘获。
获胜之后的李靖不再持重,立即率领五千精锐,迅速发兵江陵城下,扎好营寨,作为依托。文士弘被击败后,萧铣心里方才引起重视,赶紧下令从江南调兵,但匆促之间,哪里来得及。李孝恭的主力随即也加入战场,接连击败南梁两员大将,俘虏四千多人。
对于缴获的大量战船,李靖建议全部抛弃,让它们顺流直下。诸位将领闻听全都目瞪口呆。李靖胸有成竹地说:“萧铣的地盘南出岭表,东拒洞庭,他们随时可能前来增援。如果这些战船顺流直下,他们见后认定江陵已败,必定不敢前来。即便派人侦察,往来也需要很长时间,那时我们早已把江陵拿下。”
这个建议被采纳施行后,下游的南梁军队果然没向萧铣派出一兵一卒的增援,却向唐军派出了洽降的使者。此时萧铣除了投降,还能怎么样?
众将都主张抄萧铣及其部将的家产用于封赏将士,李靖坚决反对。他认为“犬吠非其主”是正常反应,跟叛乱不同。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他们已经投降,如果还抄没家产,只能坚定别处守将抵抗的决心。最终证明还是他的见解高明,此后唐军在江汉之间畅通无阻,所到之处,敌将望风归顺。
两年之后的武德六年(623),李靖再度辅佐李孝恭出征江南。因原来的乱世豪杰、已归顺大唐的辅公祏在丹阳郡(今江苏南京)再度举起叛旗。他派大将冯惠亮率三万水师扼守当涂,陈正道率两万步兵屯于青林,又从梁山用铁索将大江横断。对于南朝而言,当涂历来是命根子。一旦当涂失守,南京即直接受到威胁。作为渡口的采石矶便在当涂境内。青林即当涂东南的青林山,而今叫青山;梁山是西南长江两岸的东西梁山,因双山对峙如门,又名天门山,名句“天门中断楚江开”由此诞生。敌人的水师沿江,步兵依山,还建有却月城作为依托,绵延十余里,江面又有铁索横江,确实易守难攻。
当时李孝恭和李靖手下共有李勣(瓦岗军将领徐世勣后被赐姓李。又避李世民的讳去掉世字)、黄君汉和卢祖尚等七位将领。他们都反对正面仰攻,主张从陆路绕行,直接杀奔丹阳。丹阳一旦拿下,冯惠亮他们也就成了天明后的露珠。
长途奔袭、避实击虚,也是兵法的通例。这个意见貌似很有道理,因而李孝恭有意采纳,但李靖投了反对票:“此地是辅公祏的精兵,丹阳同样也是。冯惠亮、陈正道临时构筑的城栅再坚固,总还是比不上南京的石头城。我们直接进攻丹阳,万一旬月不下,岂不要腹背受敌?”
李靖判断,冯惠亮和陈正道都是身经百战的骁将。他们并不是不敢跟唐军野战,之所以采取守势,无非受制于辅公祏制订的方略:先坚守不出,疲敝唐军锐气。如果直接攻击营栅,正好出其不意。这番话打动了李孝恭。他随即命令李靖率领李勣、黄君汉等人,对冯惠亮发起猛攻。经过苦战,唐军先将冯惠亮击败,然后又攻击陈正道得手。他们败逃的同时,李靖率领精锐轻装疾进,直奔丹阳城下。辅公祏接到败报,不敢停留,弃城逃向会稽(今浙江绍兴),在唐军的不断追击中,他众叛亲离,最终被部下杀死。
李渊随即宣布成立东南道行台。行台始于魏晋,是大军出征时跟随其中的代表中央政府的政务机构,官属设置跟中央一样。李靖受命担任东南道行台兵部尚书。李渊称赞他是“萧铣、辅公祏之膏肓。虽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在当时的唐高祖眼里,即便韩信、白起、卫青和霍去病,也赶不上李靖。的确,单纯论军事这门学科,而不考虑政治贡献,只有韩信能跟李靖比肩。
武德八年(625)对于大唐和李靖而言,相对都比较屈辱。根由即在于突厥。当时的突厥主要指东突厥,是绝对的东北亚霸主,格外强盛。他们崛起之初,政治中心在漠北,但不时南侵,北周、北齐无力抵挡,大修长城的同时,“争相结姻好,倾府藏以事之”。佗钵可汗非常得意:“我在南两儿常孝顺,何患贫也!”直接视中原王朝为仆从附庸。
隋文帝杨坚得天下之后,不满这种现状,开始跟突厥较劲。恰在此时,突厥持续遭遇旱蝗灾害与瘟疫,不得不向南迁移,随即与隋军发生大规模冲突。在隋朝的军事打击和政治分化之下,突厥内部分裂。隋朝强力扶持启民可汗,筑大利城(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土城子)安置其部众,默许他们“寄居白道川(今内蒙古呼和浩特附近草原)”,并可以“猎于恒、代之间”,马蹄进一步踏进山西北部。
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突厥“势凌中夏……控弦百万,戎狄之盛,近代未有”。他们擅长打铁,在柔然统治的时代,以铁为贡品附属其下,被蔑称为“锻奴”。这倒不是说他们的兵器多么厉害,但其骑兵“来如疾矢,去如绝弦,若欲追蹑,良为难及”,没法对付。
为什么?因他们不仅马匹精良,还都是轻骑兵,而北朝直到隋朝,随着马镫的发明,已转向重装骑兵,即“甲骑具装”,人马都披着铠甲。“白马金具装,横行辽水傍”。这固然增加了防护性,但却削弱了机动性。一件完整的铁具装重四五十公斤,甚至一百公斤。如此沉重的拖累,再好的马也无法高速奔跑。
隋唐之际,弓弩与长枪的杀伤能力越来越强。在军事史上,当杀伤武器的效力显著超过防护设施时,必然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要么设法加强防护能力,要么取消防护设施,以机动性弥补。这就是矛与盾的关系。防护能力的提高必然意味着负重的增加、机动性继续削弱。而行动越迟缓就越有利于对手的瞄准。
很显然,突厥采取了后者,以轻骑兵为主。即便重骑兵,马衣很有可能也不是金属,而是皮革。一来甲骑具装成本很高,就是“锻奴”也觉得吃力;二来纵横驰突本来就是他们的天性。于是他们的轻装骑兵来去如飞,每当作战,结队奔驰到对手跟前放箭,然后转身回去。如此轮番进攻,而中原王朝的重装骑兵和步兵却无法追击。
李渊吃过突厥人不少苦头。作为太原留守,他起兵之前的主要任务便是抗击突厥。如果突厥好打,他还真未必会举起叛旗。决心起兵之初,他像众多北方豪杰一样,向突厥称臣,以换取支持。尽管史书中记载为“令突厥出兵”,但这不过是史书自带的“美颜”功能,鬼话而已。向突厥称臣自然是权宜之计,但师法突厥却是真心实意。起兵之前,他派刘仁静出使突厥、达成协议后,带着买来的两千匹良马回到军中,并专门组建一支两千多人的骑兵特种部队,“饮食举止、一同突厥”,完全突厥化。
但学生不可能立即超过老师。李渊一度被迫考虑迁都。武德八年,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再度率军入寇灵州(今宁夏吴忠市西南)。李渊闻听不觉火起。此前向突厥称臣,自然是情非得已。已经站稳脚跟、初定天下,这个账自然要重新结算。在此之前,大唐对东突厥一直使用平等国家间的礼仪,即敌国礼;从此以后,开始对他们使用诏敕这样的字眼。此为典型的下行礼仪。
可惜这种姿态并不能将突厥赶走。李靖只能率领一万江淮士卒,北上山西,增援张瑾和任瑰。这个张瑾也曾在王世充手下供职,因而很容易被误认为同样追随过王世充的秦王府僚属、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张公瑾。任瑰最著名的不是战功,而是怕老婆。吃醋的典故,《朝野佥载》记载于其名下,《国史异纂》则归于房玄龄,而房玄龄的名气太大。却说当时,突厥兵强马壮,二人全军覆没,孤身逃到李靖军中。李靖虽然独木难支,但总算全师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