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老陈
作者: 於可训一
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日子,是个阴天。
护工老陈一早起来,就端起钢精锅到街对面的摊子上去买豆腐脑。
程爹爹最近几天突然想吃豆腐脑。以前程爹爹过早只喝糊米酒。一碗热干面,一碗糊米酒,多年来,是程爹爹早餐的标配。程爹爹说,热干面干僵,热辣,有嚼劲,糊米酒滑腻,清甜,落口绵,他说他这辈子就好这一口,哪天过早离开了这两样东西,他这一天吃么事都冇得味。
前几天,程爹爹突然对老陈说,以后过早不喝糊米酒了,改喝豆腐脑。原因是卖糊米酒的那个孝感人变狡猾了。分量少了不说,配料也掺假。以前用的是自酿的米酒,现在多半是在清水中倒进一点白酒充数。以前起糊是用自磨的米浆,现在多半是用买来的淀粉搅和。更不要说鸡蛋红枣桂花橘饼这些调色出味的东西了,喝了一辈子的糊米酒,现在却感觉像潲水,所以干脆就不喝了。
老陈知道程爹爹的脾气,爱一样东西,说一个人好,就好上了天,讨厌一样东西,说一个人坏,就坏到了地。平心而论,现在的糊米酒是没有以前地道,但也不至于像潲水,米酒还是米酒,只是成色差了些。
老陈知道,人年纪大了,都有点搅。他不想跟他争辩,也懒得跟他说清楚,要喝豆腐脑就喝豆腐脑,横竖都要到街对面的摊子上去买。价钱都差不多,贵不到哪里去,也便宜不了多少。
卖豆腐脑的是个黄陂人,见老陈端着钢精锅撇开每天必去的米酒摊,径直朝自己的摊位走来,就觉得奇怪。待老陈走近了,便问,么样,老爷子换口味了,不喝糊米酒了?
老陈嗯了一声,就递过钢精锅,说,来一份。
卖豆腐脑的说,别一份两份的了,就这么多了,剩下的都是你的,我帮你把锅装满了,就收你一份的钱,么样?
老陈觉得奇怪,便说,你这是奖励呀,还是优惠?放心,只要老爷子不再改主意,我天天来买你的豆腐脑。
卖豆腐脑的笑笑说,只怕你买了这一回,就没有第二回了。还天天来买,就这一天啦,往后吃不吃得到我的豆腐脑,还两说呢。
老陈说,么样,改行啦,不卖豆腐脑啦,找到赚大钱的生意啦?
卖豆腐脑的说,你是昨晚睡蒙了还是早上喝了猪油糊了心,亏得你还在医院做护工,你就不晓得封城的事?
见老陈木头木脑没反应过来,卖豆腐脑的就提高了声音说,政府今早发了通告,上午要封城,封城是么意思,知道吗?就是城里的不让出,城外的不让进,我这不赶着卖完了这一锅就歇摊子回家吗?过了十点钟就出不了城,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出不了城,回不了家,连团年饭也吃不成,你以为我稀罕你买我的豆腐脑哇,放在平时,排起长队还未必买得到。说完,又得意地笑了起来。
卖豆腐脑的这边说话的动静大,弄得旁边买早点的人,都侧过头来朝这边观望,老陈这才发现情况似乎有些异样。往日出门,街上戴口罩的人不多,今天好像除了自己,都戴着口罩。连卖豆腐脑的嘴上也蒙着一块蓝布,刚才没在意,还以为是平时戴的防口水的兜嘴呢。想想真是该死,昨天还在跟老婆商量这个年怎么过,这会儿怎么就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呢?
想到这里,老陈一把从卖豆腐脑的手里接过钢精锅,又顺手把准备好的零钱塞到他手里,转身就往家里跑。
卖豆腐脑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追在他后面喊,你这人真是的,说风就是雨,说鬼就来神,说好了把剩下的豆腐脑都给你,还没装满就跑,你急个么事噻,城又不是马上就封,还有几个小时哪。
老陈这阵子也确实是忙昏了头。
起先是月初的时候,女儿说学校快要放寒假了,她过几天就要回来过年,老陈就急着给乡下的父母办年货。
老陈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在广东的一所大学读书,每年寒假回家,照例先在武汉陪父母过了小年,再回老家去看爷爷奶奶,在老家等着爸爸妈妈回去吃团年饭。
前几天,女儿从学校回来路过武汉的时候,老陈就把年货办齐了。在武汉过完小年后,女儿就赶回乡下去和爷爷奶奶一起办年。年办好了,老陈两口子回去就可以吃现成的,不至于像往年那样,回去了还得紧忙一阵子。想到女儿现在也能为家里替点事,老陈心里不知道有多甜。
忙完了这件事,老陈就安排老婆透析的事。
老陈的老婆五年前查出了肾功能不全的问题,一直在做常规治疗,每半个月要到医院看一次门诊,拿一次药,一年还要住院调理几次。
老陈那时候在一个小区做保安,租住的地方离医院远,都是他老婆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来来往往。
去年他老婆的病情加重,开始搞血液透析,一个星期要去医院三次,一次要透三四个小时,老陈不放心,就辞了小区的工作,到医院做了护工。
为方便老婆透析,也方便自己上班,老陈又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房子虽然小了点,条件差了点,但既能就近上班,又能顺带照顾老婆,老陈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陈老婆透析的事,其实用不着刻意安排,只要跟搞透析的护士协调好时间就行。平时的时间好协调,上午下午早点晚点都无所谓,到了年边上就有点麻烦。透析的病人一年四季都卖在医院里,到了过年的时候,都想早点透了,好回去跟家人一起吃个团年饭。所以,轮到年三十那天,上午的时间和机器都排得满满的。
老陈老婆常规的透析时间,刚好也在年三十这天,平时的透析都在下午,这天托了个熟悉的护士,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老婆挤到上午的病人里面。老陈打算等他老婆上午透完了后,下午就接她回去吃年饭。
老陈只有一台二手的摩托车,一次只能带一个人。放在往年,这事儿好办,拉上老婆就走,像《天仙配》里唱的一样,夫妻双双把家还,既方便又浪漫。
今年不同,程爹爹今年要到他家去过年,家里的老人也表示欢迎,自己亲口说的,总不能不兑现。所以老陈先得把程爹爹送到乡下去,交给自己的父母,然后再回来接老婆。
原以为不过是在年三十这天,比往年多跑一趟,谁曾想今天就要封城。看来,今天就得赶在封城以前,先把程爹爹送回去,明天再想办法回来接老婆。万一明天真的进不了城,就只能让老婆一个人留在武汉过年。团年饭以后有得吃,也不在乎这一年。
二
老陈做护工的地方,是医院的肾科病房。
选在肾科病房做护工,一来是因为老婆得的是肾病,出出进进跟肾科的医生护士都熟,人熟好说话,好打交道;二来肾病是个慢性病,病人大多数都能生活自理,看上去跟健康人差不多,不像重症绝症病人,很多都病得起不了床,整天都泡在吃药打针里面,有的疼得一晚上哼到天亮,看着就让人揪心。
老陈不怕累,也愿意服侍人,但他怕看人受苦,听不得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老陈护理的病人,都是轻症,他的主要工作,是白天打饭,晚上陪床,有时也出去帮病人买点东西或清洗少量衣物,像帮病人洗脸刷牙如厕喂饭翻身抹澡之类的事,很少有,所以老陈的空闲时间很多。闲下来,老陈就陪病人聊天。
老陈做护工的这家医院,是一家部队医院,周围都是这个城市的大专院校和科研机关,病人当中,有很多是高级知识分子。老陈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长大了又没读什么书,但他对知识分子一向很敬重,总想从他们那里学点什么东西,所以在闲聊中态度就显得十分谦恭,还时不时要提个问题请他们解答。
偏偏这些知识分子对他提的问题,总不太认真回答,不是岔开话头扯些野棉花,就是开个玩笑遮掩过去。
遇到这种时候,老陈便想,大约是人家嫌自己提的问题太幼稚,档次太低,不值得回答,或者是他们在单位上成天跟这些问题打交道,厌烦了,不想再谈了。
渐渐地,老陈也就不再提这类他不懂的问题,而是反过来,常常要拿一些他以为他们不懂的问题,给他们出些难题,想考考他们。
老陈出的难题都是一些农村的生产常识和生活常识。这个年纪的知识分子,当年大多下过乡,当过知青,对老陈自以为是难题的问题,其实并不陌生,相反都很感兴趣,同时还勾起了他们许多美好的回忆,老陈于是就成了他们沟通过去与现在的桥梁。
通过老陈这个时光隧道,他们很快便进入了青春岁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知青点上。
有了这样的感觉,在他们眼里,老陈就不再是某个病友的护工,而是来探望大家的乡亲。一时间,这样那样的问题纷至沓来,此起彼落,像开记者见面会一样,弄得隔壁病房的病友也跑过来看热闹。
其实,老陈的农村生活经历并不多,读完小学就进城打工,远不如这些当年的知青,还真的实打实地在农村干过几年农活。对这些年农村发生的变化,老陈也知之甚少。这样一来,老陈就像一个在新闻发布会上只会念稿子的发言人,对稿子以外的事,反倒没有提问题的人知道得多。
结果,这些病友便尽自己所知,撇开老陈自顾自地发议论,有时也免不了要产生意见分歧,不轻不重地争吵几句,闲聊的场面常常失控。有几次,护士站值班的护士不得不出面干涉,说,就你们这个病房最吵人。
老陈来医院这两年,一直在跟程爹爹当护工。
程爹爹也是当年的知青,就下放在孝感,离老陈他们家的村子很近。听老陈他们谈论知青的事,程爹爹一直没有插嘴,好像那些事都跟他无关。
程爹爹的脾气有点古怪,但凡大家都喜欢的事,他好像都不大喜欢。
比如说同病房的病人都喜欢看电视剧,程爹爹说,他见了这些烂剧就烦。
又比如说遇到重大足球赛事,病房里有些球迷病友就想看,程爹爹虽然不好反对,但总要嘀咕一句说,你踢过来,我踢过去的,有个么看头。
再比如说,一些调解节目,病房里年纪大的爹爹婆婆最喜欢看,程爹爹也说,调来解去,还不是为了几个钱。
同房的病友都知道程爹爹这个脾气,谁都不去招惹他,也不跟他理论,想看什么只管看,他喜不喜欢无所谓。所以,程爹爹在病房里,就有些脱离群众,显得十分孤单。
每逢这时候,老陈就拉程爹爹出去散步,说,走,我陪你出去走走。
程爹爹很喜欢跟老陈一起出去散步。他喜欢听老陈聊家常,老陈讲的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但入耳入心,听起来舒服,比那些不咸不淡的心灵鸡汤强。
程爹爹还喜欢听老陈说孝感话。程爹爹觉得孝感话很特别,孝感话把钱叫情,把面叫命,所以孝感人往往把发钱说成发情,把吃面说成吃命。
刚下放的时候,程爹爹听队上的人这样说,吓了一大跳,渐渐地便习以为常,觉得这样撮着嘴巴说钱,抿着嘴巴说面,比张大嘴巴说要斯文。
后来便爱上了孝感话,回城之后,听不到孝感话,还有一种失落感。有一次,在电视上听到相声演员何祚欢说了一段有关孝感话的单口相声,竟如获至宝,赶快翻录下来,反复观听,有时听入了迷,竟一个人偷偷地笑出了声。
程爹爹回城之后,过了一段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日子,恋爱结婚生子考学,这些人生的大事,差不多都压缩在一个五年计划内依次完成。
尔后,又用了几个五年计划的时间,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送到了国外,两口子这才过了几年清静的日子。
不幸的是,前两年,他老伴因病去世,他自己多年的肾病也犯了,只好把自己交给了医院。
程爹爹是一个爱热闹的人,老伴去世后,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感到很孤单,有时候就只好站到街边上去听别人说话。
程爹爹住的小区对面,是一个生意火爆的酒店。每日里出来进去的客人,像斑马线上的行人,一拨接着一拨,川流不断。
程爹爹心痒,有一天便下楼去看热闹。刚走到酒店门口,就见一个漂亮的女孩,穿着一件猩红的旗袍,肩上还斜挂着一条明黄的绶带,走上前来,笑眯眯地说,老先生,您请,程爹爹便被请进了酒店的大堂。
酒店的宴会厅正在举办一场婚宴,数十张圆桌,像对弈的棋子,在宴会厅里参差排开。
程爹爹走进宴会厅,望了一眼桌面,见没有席牌,就在附近的一张圆桌边落座。
正是上客的时候,牵席的,让座的,跟熟人朋友打招呼的,拉拉扯扯,闹闹嚷嚷,像一锅滚开的稀粥。
程爹爹旁若无人地坐在桌子旁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无目标地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