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列瑟农

作者: 云亮

1

我复制歌曲《布列瑟农》的链接,粘贴到微信,转发给阿丫。

它被誉为世上最伤感的歌曲。

好听。大约过了能听完这首歌的时间,阿丫回道。

我明白阿丫所说的“好听”。如果置身事外,听起来这首歌无疑是好的、美的,当然,置身事内,听起来会更美、更好,只是这两种美好的情感色彩不同。我不能置身事外,我说,这首歌唱出了我此刻的心声。阿丫没回。我知道阿丫为什么不回,即便她不回,我也能看见此时此刻她脸上的神情。这么多年了,阿丫在我灼灼目光的暴晒下,早已不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已经出落成一匹茁壮的小马驹。

2

我喜欢阿丫穿背带裤的样子。背带宽宽,裤腿松松,整个人站在里面,给人以无拘无束之感。那次,穿背带裤的阿丫在楼道里和同事说话,一手轻扶墙面,一手半握,拇指和食指密谋成一个空心的圆。她很少说话。她仰脸倾听,不时回头朝后看一眼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母亲。在我的老家,母亲带孩子出来玩就是这样,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密切关注孩子的行踪。

那晚我做梦了,梦见我变成孩子在阿丫身边玩耍。风把阿丫的身子吹得扁扁的,太阳把阿丫的影子摁得矮矮的,阿丫的两个裤管叠在一起,把两腿之间的缝隙严严挡住了。阿丫的背带裤引发了我的想象,我蹲下身,撩起她的裤管钻进去,阿丫被我挠得咯咯咯地笑。我突然惊喜地喊起来,妈妈,我看见你的红裤衩了!阿丫慌了神,弯腰将我从裤管里往外赶,一边嗔怒道,羞死了,快出来!我像一只小老鼠,被她揪住尾巴提溜出来,还吱吱吱不甘心地叫。

阿丫还呵斥我咸猪手,说要是坐公交车,非让人给剁了去,原因是我兴致勃勃地将手探进了她的裤腰里。梦里,阿丫老在训导我,说我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总之不是个好孩子,可为了阿丫我一直想做个好孩子,我委屈得醒了。醒来的我还带着孩子气,说,阿丫,不怪我,谁让你穿背带裤了。又说,阿丫,我喜欢看你穿背带裤!

阿丫真的做母亲了。明明阿丫就要做母亲了,我竟没有看出来,只是看着她一天比一天好看,现在想来,那时她做母亲的迹象真的不明显。我们一见面,都笑,或者说笑是我们交流的语言。如果她不笑,我立刻就会难受起来,而且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再次见到她的笑。当然,这样的情况有过一次就够我受的了,必要的话,以后我再告诉你。现在,还是说说我们的笑吧。

我对我的笑了如指掌。比较好理解的是,见到阿丫我高兴,比较隐秘的是,笑的同时我努力向她表达了什么,说得随意一点,就是给她发了很多信号。我相信,我的高兴和信号阿丫都收到了。因为看起来她的笑也不简单,把我需要的都给了我。笑过之后,我总是用力闭一下眼睛,像是把阿丫的笑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再说说阿丫的好看吧。如果我说,不管相隔多远,只要阿丫进入我的视野,我就会立马看见她,你信吗?信就对了。如果不信,为你遗憾,没有像我一样有一个美好的阿丫。前面说过,阿丫一天比一天好看,接连几天不见阿丫,我开始感到不安了。阿丫在公司的维权部,我在公司的策划部,如果不是生拼硬凑,两个部门是很难联系在一起的。我没有乔装改扮就去侦查了,得到的结果是阿丫歇产假了。

不辞而别,回来却成了小母亲。远远看见我,阿丫就低下头,离我越近,头埋得越低。阿丫的笑丢了,我不能不帮她找回来。我把自己推到光明里问,阿丫的笑呢?没有人回答我。我把自己关进黑暗里问,阿丫的笑呢?没有人回答我。我只有不停地找。终于,我发现阿丫的笑是被她脸上的小疙瘩遮住了,我暗地里念咒语,期盼可恶的小疙瘩快快掉下来,它们真的脱落了,我又看见了阿丫的笑。

战胜了脸上的小疙瘩的阿丫,焕发出更多的美和好的生机,像遭遇雨水打击的田地,泥泞和板结终究抵挡不住她孕育的美好的种子的力量,美好萌发了,美好破土了,美好用一发而不可收的郁郁葱葱彻底击溃了田地的灰暗和干硬。你见过这样的人吗,自己心爱的女人给别人的孩子做了小母亲,还为她的美好伸大拇指,为她点赞。我见过,我就是一个,如果只是唯一而不是其中的一个我也不会感到孤立。不对,这与胸怀和涵养无关,很简单,我就是乐见阿丫的美好。

见过面,我在微信里对阿丫说,很帅!阿丫回道,爱听!既然阿丫爱听,我就更加爱看了。我不是一个言不由衷的人,我对阿丫说的,都是我真切感受到的。所以,我只有多看,才能反馈给阿丫更多的爱听。阿丫似乎揣摩出了我的心思,频频让我见到她,让我筛选,让我挖掘,为了让我的才识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还有意给了我许多慢镜头。那些天,阿丫让我饕餮盛宴了。

3

你见过阿丫吗?就是我们公司走廊里长发飘飘、目不斜视的那个!

在我们公司里,阿丫的目不斜视是出了名的。先是同事说公司来了一名漂亮的女员工。我没有在意,天下漂亮的女员工多了,与我有何关系。同事又说,那名漂亮的女员工挺有脾气,把办公室的邹甫善训了。这话勾起了我的兴致。邹甫善是生活科科长,公司里员工的生活他管着,总经理家的生活也是他管。两种管是截然不同的,员工生活上哪里遇到问题,找个三趟两趟他都是雷打不动的,嘴也懒得张,而总经理家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应声而去,小到灯泡坏了、马桶堵了、厨房里招蟑螂了,大到防盗门被撬了、自来水管裂了、太阳能热水器的热水管炸了,邹甫善都是亲力亲为。

我问那女员工怎么训邹甫善了。同事说,那漂亮女员工来三天了,还没给她办好餐卡,有点烦,她写了个纸条找到邹甫善,说邹科长,餐卡的事,若是你办不了,给我签个字,我去找总经理办。把邹甫善弄了个不知所措,表面上镇定,私底下却不敢再慢待,赶快办好了,赶在午饭前亲自给那漂亮女员工送了去。

时隔不久,又听见同事起劲地议论她的不是,她的“不是”和我听到后的感受写在下面我的这首诗里了。

垂帘听政

他们都说她很傲。

来单位这么长时间了

从不主动跟人搭话。

迎面碰上

也不看人一眼。

若是低着头,怯生生地

给人一个腼腆的印象也好。

问题是她总昂着头。

又不看天。

一个昂首看地的女人

有没有一点慈禧太后

垂帘听政的味道?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们以为他们的议论

引起了我的共鸣。

也跟着笑。打死

他们也不知道从那时起

我爱上了她的傲。

对,这就是我还没有见过的阿丫。没见面,我喜欢上她的性格,一见面,又喜欢上了她的人。喜欢,其实我是几经犹豫才写下这两个字的,写到这里,我最强烈的冲动是用一个字,担心你们不理解,有轻率、随意之嫌,为避免不希望的误会,我的心牵绊我的手,我的手抚慰我的心,终究低调让步了,而事实证明,我的冲动是对的、可靠的,完全配得上那一个字,第一次见面的瞬间,我爱上了阿丫,是那种一见钟情的爱。好了,还是说说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吧。

我们公司大楼是一座单体建筑,从单体建筑面积上讲,号称全省第二,全市第一,当然配套设施也是一流的档次。策划部在7楼,维权部在5楼,听起来没大有见面的机会,但餐厅在地下1层,也就是说从去吃饭到吃饭回来,我和阿丫有很大一部分公共区域和路段,而吃饭又是每个人每天最不能省略的环节。说到这里,你不禁要问,是不是命运中有一种叫作机缘的东西在悄悄守候我们。你说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事实上,从知道她在维权部开始,我的脑瓜里便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个念头,7加5等于12,正好一年,这个圆满的数字,是否预示着我和她将会创造一种圆满。

更莫名其妙的还在后头。我比阿丫提前两年来公司。我和阿丫都不是公司直接招录,而是从别的公司挖来的,比较正式的说法是因工作需要调来的。我们公司为了提高用人的透明度,把这几年调来的人的情况张贴公示,阿丫的名字和我紧挨着,我俩的出生月日竟一模一样,都是10月13日。这样的巧合,即便你想忽略都不好忽略,想忘记都不能忘记。姓名的最后注明了目前所在部门。我知道了维权部有一个叫阿丫的和我同月同日生的训过邹甫善的漂亮女员工。想必阿丫也知道了策划部有一个和她同月同日生的我。我信马由缰,推算阿丫属龙,而我是属马的,龙马精神又是一个和谐的隐语,龙马不分家啊。12、10月13日、龙马精神,三个巧合不由得我不想见到阿丫了!

没想到我和阿丫的第一次见面如此简洁,像拿笔在纸上写字,写着写着突然力透纸背一样,薄纸上漏出一个小洞,对我来说却像打了一个电闪。吃过饭出了餐厅,穿过沉闷的地下廊道,等电梯的人很多,门一开里面立刻被挤满了,那一刻我联想到将瓢摁进水里的情形,只不过那是平着的,这是竖着的。上到5楼,有人突然指着一个正要出电梯的身影说,她是维权部的阿丫!走出电梯的身影回转身,我看见了一张端正的清秀的熠熠生辉的脸。我被惊着了,是被阿丫脱俗的美惊着了。我脱口而出,阿丫!想必阿丫也被惊着了,是被我眼里的电闪雷鸣惊着了。

接下来,差不多每天我都能见到阿丫,当然是在电梯里,或者地下一层的餐厅里,再就是餐厅通向电梯口的廊道上。那段时间,我们公司地下一层餐厅留给我的记忆太美好了,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有爱意蠢蠢欲动。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多的人,那么密集的攒动,那么丰富的声音,因为阿丫的存在,我从来没觉得乱,从来没感到嘈杂,画面都是温馨的,气氛都是融洽的,回忆中品味,我常常惊讶于我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能力,只要看到阿丫,别的一切都迅速略去了,包括任何吃食,在有阿丫的餐厅里,阿丫就是我的最好的餐,看着她我就饱了。排队买餐,有阿丫在,队伍多长我都觉得短。我喜欢阿丫排在我的前面,不回头就能看见她,还没有间断。若是我排在她前面,我会悄悄溜出来,拐弯抹角,自自然然地落到后面,其实丁点都不自然,不是装作忘记带餐卡就是装作找人。一次,之前紧排在我后边的人,回头看见我落到最后,一脸的诧异,我赶紧回头,再回过头来时,他还在看我,脸上的诧异丝毫不减,他一定觉得我这人有毛病,有毛病就有毛病吧,能够多看阿丫几眼就成。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我开始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我一定要找到阿丫,找不到阿丫决不罢休,我的自信是不容置疑的,我的执着是坚不可摧的,事实上,每次我都找到了。如果是阿丫面对着我,不管隔着多远,我都要看出她脸上的表情来,如果是背对着我,不管看多长时间,我都要在她的背上看出花来。阿丫被我的目光淹没了,阿丫在我的目光里挣扎,最后不得不期待我伸手拉她一把,阿丫得救了,为了向我表示谢意,开始用目光回应我。目光怯怯的阿丫,我说过了,像只受惊的兔子。

若是在餐厅外的廊道上碰见,阿丫会有意往草丛里躲,草丛就是她的女同事。一次,我绕过草丛追着去看她,她吓得埋头继续往草丛深处钻。她的女同事警觉了,拧了脖子朝我看,傻了眼的我,怪怪的不知所措,阿丫看尽了我的尴尬,以后不再躲藏了。我不喜欢迎面撞上阿丫和她的女同事,她的那些女同事太扎人了,总让我想起家乡挂着红果的酸枣棵,红果当然是阿丫,她的女同事是酸枣棵上的刺。通往餐厅的电梯有两个,我喜欢从一个出来看见阿丫和她的女同事走在前面,我不声不响尾随其后,像遛鸟人提着鸟笼子。她的女同事叽叽喳喳在笼子里叫,有时我特别想把她们一只一只拿出来,放飞掉,就剩下阿丫,然后,我把自己也放进去,真要能这样,笼子提在谁手里我也不管了。

和阿丫一起乘坐电梯的时间太短了,又有那么多的人,我总怀疑他们商量好了,有意挡住阿丫不让我看,还装得若无其事。一次,他们故意把阿丫推到我面前,个个背过身做出善解人意的样子,我知道他们脊背上都长着眼睛,当然不敢轻举妄动。我把身体紧贴在电梯的内壁上,我的胳膊酸了,腿也酸了,逼着我的心长出胳膊腿,帮着把我往电梯的内壁上按。终于,电梯门开了,他们转过身,察觉我没有上他们的当,个个脸上显得很失望。阿丫离我那么近,我的脑瓜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那些人的脊背上不长眼睛我会怎么样,答案是我还得使劲把身体往电梯的内壁上贴,那时的阿丫才由兔子变成小鸟,我怕我的鲁莽把她惊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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