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河流(中篇小说)
作者: 葛芳1
深夜,千万朵花汇聚过来,在河流里形成一曲咏叹调。他听见旋律声,舒缓中带着奔涌而出的高亢。画笔落在一朵又一朵花上,月季花,都是月季花,最普通的月季花,深红、浅红、鹅黄、绛紫……饱蘸着生命的激情,在水中翻滚、漂流、推涌、绽放。花的各种态势让河流充满丰富的意蕴。他感受到激流处的跌宕,他力求让每一朵花都拥有新鲜的面孔。
这一朵,那一朵,它们带着倔强清澈的笑容,在汪洋中抒情。
他整整站立了六个小时,脊椎发出疼痛的信号,这才一屁股坐下来。
《迷失的河流》,两米乘三米六的大型布面油画。每天晚上,他都在这里,和他的花儿们相遇,三年了,他是这些花儿的缔造者,也是守护神。有时,他也会恍惚:他仿佛一次又一次走进这迷离幽暗的河流中,碰到漩涡,遭遇冰冷,甚至河流将他冲击到暗礁上,奄奄一息。只要没死,他就还能强撑着恢复过来。
离他的个人画展,还有三个月。他相信这一幅画在展厅最中心位置,会成为观者的聚焦点。想想都令人战栗,黑色布景,筒灯照射,千万朵月季花在河流中涌动……河流深处到底有什么在诱惑召唤她们?
很可惜,这幅画十天前被一个买家收走了。她是雷洋带来的,站在他工作室,就在这画前,伫立良久。看得出,她被这幅画打动了,惊讶、喜爱、陷入沉思……谁都会被震撼,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的,用生命付出的作品,整整三年啊。
她身材窈窕,站在画前倒是很匹配。她转过身,他这才发现,她不再年轻,但风韵很足。
她问开价多少。他实际上并不想卖,随口报了个价钱想吓住她:“一百五十万。”
想不到她没有丝毫犹豫,说:“可以。”
快得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愣在那里,想反驳,但好像不在这个理,人家诚心诚意来看画、询价,作为卖家也出价了——他的手挥了下,尴尬无力,嘴唇翕动着,但究竟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经纪人雷洋欢天喜地地端凳子,喊着“韵姐,坐,坐!”
一百五十万,好价钱啊,最起码他可以把五年的房租交了,画展的钱也有了着落,老婆也不会天天嚷着要生活费。他望着窗外的木芙蓉,咧了咧嘴,笑不出来,只让脸部僵硬的肌肉活动下。
这个女人他好像并不陌生,她外表中某些东西对他有吸引力,他不是好色之徒,只纯粹从美学角度上来审视。她像蜀葵,一种很奇特的花卉,漂亮,茎秆有刺,节节高,边开花边结果。
他将紧绷着的脸尽量放松,喉咙里卡出一句话:“你真的打算买?这么大尺幅也不太好安置。”
她抱紧在胸前的双手摊开来,比画着,好像有足够大的空间来放这幅画,“放心,放在我们公司会馆的展厅,永久性的,占据重要位置。《迷失的河流》,多么有哲学思考的作品!”
他听见水塔那边传来犬吠声,一层苍白的银辉洒在屋外高高低低的树枝上,他知道她是C市互联网公司的二把手,说得上话。他被她那句话打动,多么有哲学思考的作品,她看出了河流中的漩涡与激情,她也像其中一朵,怒放过,挣扎过,然后平静地顺着水流的方向飘零。她脸部侧面像他前不久临摹过的科尔内留·巴巴的作品《西班牙女郎》,有弧度,有感觉。月亮再次钻出云层,他怅然若失地点了下头。
2
他在黑夜里坐了很久。在《迷失的河流》作品前,他经常一坐一个夜晚,等到拂晓太阳升起,他得回家给老婆孩子做早餐,自己睡三四个小时,又开着小破车到工作室画画。唯有在这里,他得到全然的宁静与激情,自由自在,狂放不羁。
想到这幅画要归别人拥有,他有一种剜肉之痛。这本身充满矛盾,他一直宽慰老婆:“相信你老公,他是个顶尖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一定能卖出好价钱,坚持!坚持!”老婆和他吵过不知多少次,但一次次隐忍下来,万一她知道卖了这么个高价,恐怕梦里也会笑出声来。
可他笑不出来。他脱掉上衣,到卫生间撒了泡尿。马桶上锈迹斑斑,他没钱也没时间拾掇,反正这儿就他一个人。尴尬的是刚才那买画的女人憋了半天问他有没有洗手间,他想了想还是摇头,说没有——
管他呢!他看见镜子里苍白的脸,长期缺少睡眠显得孱弱。他抬起手臂,抬起,再抬起,好像上方是蓝天白云。这个姿势成为他的日常,在他上大学的时候,跟着导师去甘南西北黄土地写生,太阳炙热地晒着,他一个南方人,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的伟力,男生们都脱掉了上衣,赤裸着上身,拥抱太阳与蓝天,他也这样干!阳光热度正好,黄土地绵延起伏,风声萦绕耳旁,他干脆闭上了眼睛,享受难得的粗犷豪放。他的导师捕捉住了这个镜头,咔嚓拍下来,回去完成了一幅人物肖像。画得太牛了!他青春时期对梦想的渴求,对大自然汹涌澎湃的感情都被导师形神兼备画出来了。这幅画也成了导师的代表作,每次重大展出都会出现。一晃十七年过去,他始终没有进体制,想以自由职业青年艺术家的身份来打拼。
向上抬举的手臂有些发酸,他无奈笑了,久不锻炼,他的体质明显下降。《迷失的河流》已经画了三年,每个晚上,他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将颜色往画布上反复涂抹堆砌。河流倒影中,他感觉有乾坤浮动,他像一只爬虫,十分艰苦地,一点点缓慢穿越花草丛林,他享受这样的玄机,这种“平方厘米”的作画进程,让他作品饱满厚重的色层结构,也让许多绘画者千方百计想向他讨教秘诀。
世事纷纷扰扰,他不想多费口舌。他有些后悔一百五十万卖给韵姐,想明天是不是找机会说不卖了,但这样出尔反尔会影响后面的进程和他的声誉。哎,哎!韵姐是懂一些画的人,她会收藏好,善待它,他想它的时候,可以去会馆发个呆什么的。
她看着怎么那么眼熟,眉眼之间——他想起来了,心脏“咚咚咚”急速跳跃,擂得发疼。她像他的大学女友,他和她谈了两年恋爱,可是她得了要命的红斑狼疮,为了给她治病,他瞒着她去了县城的美术高考班拼命上课赚钱,他把钱汇给她父母,知道这病医好的希望渺茫,但也要尽最大力量给她医治。他狠心断绝和她来往,扮演“负心汉”形象,一年以后,女友的病有所缓解,他也像被扒了层皮一样精疲力竭。一个来自加拿大的老外爱上他女友,要带她出国,当她父亲征求他意见时,他说挺好挺好。加拿大环境好,医疗技术也高。几年以后女友的病竟然被治好了,定居加拿大。
女友至今还认为他是负心汉,他不想去解释。她健康地活着,他已经满足。他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她却以这样玄妙的方式来勾起他的回忆。他看着工作室满屋子即将凋零的花卉,转了个身。
3
他经常会把早晨与黄昏搞混。
房子的主人三年前把木绣球栽在后院中,长得很茂盛。这幢别墅被树木花草包围,一楼湿气很重。他后来才发现,真够倒霉,心疼好几幅油画泛潮,赶紧搬到楼上。工作室是两年前租下的,他就想安安静静画画,画出点名堂来,千万不要像一般人在名利场上追逐。主人去法国了,租给他十年。想想孤身一人十年鏖战也不错,他喜欢孤独,看着光影从树木缝隙里慢慢流转,他的内心充满着创作的激情。
韵姐打款过来了,二十万定金,爽快人,直接转。
她发了条微信,说有空一起喝茶。仿佛和自己弟弟说话。他没时间外出,时间对他来说争分夺秒,他也不习惯在精致的环境里轻声慢语。不少社交礼仪对于他来说,就是繁文缛节,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他没接话,发了谢谢两个字。蜷缩在布艺沙发里打了盹,颜料味有些刺激,醒来喉咙干涩,将就着泡了碗方便面,窗外树影摇曳,一只鸟在枝头跳跃,蓝尾巴鸟,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韵姐在窗外敲玻璃。他手机扔在沙发里根本没听到响声。她挥手,皮鞋脚跟上沾了些泥巴。窗外是矮灌木丛,有时候刺猬会闪现,他喜欢这个郊区别墅,后面是起伏的山峦,山野的气息扑面而来,清晨雾霭很重,他特地把工作室选在这偏僻处,不想让老婆或熟人常来走动。
韵姐和他一样执拗,不请自来。他没空出去喝茶,要不就在他工作室喝一会儿。至于喝多了要上厕所,他就管不着了。
韵姐看到桌角的方便面,皱眉说:“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怎么随便吃些方便面?”他没有回答。他想定金打过来了,是不是要催促着他交画?这由不得她,最起码还要参加三个月后的画展,毕业以后他的第一次个展,关乎他的艺术定位。如果这个女人过于强势,他可以退钱,无所谓的,苦了这么多年,不在乎这些了。
他请韵姐坐在一把紫色扶手椅里。一个女人的第二次造访,而且是他的买家,他不想把关系搞紧张。他泡了杯红茶,茶汤浓得正好。一口落地挂钟在沙发后作响,是房子的主人留下的,他没有刻意搬走,挺好的,夜深人静绘画时,只听见时间在走,咔嗒咔嗒,走在他画面上,咔嗒咔嗒,走在他心灵深处。有一次他画山茶花时,一道光照进屋内,空中飘浮的粉尘闪烁着,他突然有了把时间变慢的想法,于是他在画面上找了N个时间点进行重叠,一层又一层,在每轮的叠层下他又留出底下一层的缝隙——一种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快感,传递他周身,时间真的变慢了!他把这幅画取名《时间的沙砾》。
韵姐充满弧度的脸转过来,他忍不住想起初恋女友,打住,不能分散精力。她只是韵姐。韵姐的睫毛很长,她目光柔和,举止优雅,她说:“不容易啊,你一个人在体制外摸爬滚打。”
他困惑地抬起眼,好像她很了解他,应该是看了一些背景资料介绍。他拒绝进高校,怕的就是被束缚,时间和艺术的双重束缚。房间里有种古旧和浓密的东西,某种未经通风的东西发出的淡淡气味。他听见卫生间传来的漏水声,他挠了挠头,说:“习惯了,也不算苦。我喜欢这样。”
韵姐露出一丝微笑,问他饿不饿,像问一个孩子,说要不要出去吃一点,他摇摇头。她说:“在国外我最喜欢去博物馆和美术馆,你的画很莫奈,很莫兰迪,很凡·高。你有自己的个性与节奏,近乎暴力的狂放又带有温柔的克制,辗转迂回。”
她很懂行,不是懂一些些,几乎就是行家。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手保养得很好。他用余光瞥了下,压抑住内心的波澜。
4
天开始下雨了。韵姐半小时前离开的,房间里还若有若无飘着她的香水味。他提醒她,要下雨了,一下雨郊区的路就会变得泥泞,会有诸多不便,最后一句说得很含糊。韵姐没有介意,恰巧公司电话过来,她抓起她的小包,临走到门口时她探过头,说:“你该出去走走,不要长期坐着,周末有空的话到我们马术俱乐部,跑两圈。”
他笑了,算是谢了韵姐的好意,有钱人动不动就是打高尔夫球或者马术训练。他一点也不稀罕。他最需要一个钟点工,帮他打理家里乱糟糟的一切。老婆有怪癖,不希望外人参与到他们的生活中,包括他的母亲——母亲想来照看孙子,老婆不需要,婆媳矛盾日益升级,算了,算了,夹在中间的他两头受气,只好自己辛苦多干些家务。
嘿,哥们,想些兴奋的事!
他的个人画展,雷洋和C市最上档次的私人美术馆老总聊过,免费给他提供,但所有策划、布展、宣传都得他自己出资。美术馆的墙体过于老套,他准备重新装修。他,一个游离于体制外的青年艺术家十年来第一次个展,渴望靠实力征服C城。
《迷失的河流》给他提供了资金保障,他得抓紧时间确定策展人。久不出门,他有些迷糊,或许应该登门拜访请教下导师。风雨后叶子落了一地,五颜六色,湿漉漉地沾着。韵姐说她去过很多博物馆,她甚至又在建议“你应该到意大利的乌菲兹美术馆看看——”之类的话,话说了半截,停下来,看着眼前头发凌乱的年轻人,她转了个方向,“以后,以后你的机会会很多。”
以后,他会走红的,他深信,他的画也会进各大博物馆。
不管怎样,他跨出了第一步。
作《迷失的河流》时,伴随耳畔的是来自图瓦国的女高音珊蔻发出的惊世骇俗的尖叫,一般人无法忍受的尖叫,他却翻来覆去聆听,尖叫让他亢奋,手拿着蘸有颜料的画笔愈加疯狂。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灵魂的呐喊,渴望自由的呼号——千万朵花在蜂拥向前,在漩涡中绽放。听着珊蔻诡异的歌声,他会泪流满面,他没有彻底忘记自己,他仿佛也是漩涡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他没有被湮灭,相反,在滚滚东逝的河流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画室同时动笔的还有一幅名为《低八度》的画。这幅画更多是情绪的压抑,或者说克制,他向莫兰蒂致敬,把自己克制在低纬度,有多少人能了解他?无所谓,他嘲弄似的呼了口气,他明白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磨炼,画里远处的一抹蓝紫恰恰是他的本能,想要寻找一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