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彬的诗

严树海

这位独生子不善言谈的父亲

坐在门口抽烟

身后是他一九九〇年代

和三个兄弟亲手建造的红砖房

门前是邻居的竹林

兄长家的一棵大树

当我从河流上游步行而来

经过一段落满桂花和黑浆果的围墙

他从木椅上远远起身

在我面前展现一张熟悉而清晰——衰老中的脸

严树海 我姑姑的丈夫和族亲

将整年简洁的故事冲进两杯茶水中

“因为劳动 我感觉很自由。”

今天下午 我在乡村公路碰到他 我的姑父

在细雨中骑摩托车要回到两百里之外的工地

这位个性坚硬的男人

因为“自由”显出一个男人的温情和高贵

在人生中也不轻易原谅任何人

弟弟

一个人因为变化的和不变的事物成为他自己

两个乡村教师健壮的小儿子在房间抽烟

二十年来 学习过农作物栽培术、汽车修理

在一块新建筑工地上以火焰焊接自己过去和

现在的生活 中年时成为两个儿子的父亲

红脸的弟弟在自己房间一根接一根抽白沙烟

点燃的都是刚刚过去的事物 四月五日的潮湿树枝

黄土山上母亲的烛火和爆竹已经被他在昨天燃烧掉

在他面前 我从不展示诗篇和精美的词语

但作为他柔弱的兄长

我们一起在同一条河里捕鱼

用的是父亲的渔网

走我爷爷走出来的泥土小路

我们共同敬重又仇视过的倔强男人在身后咳嗽

咳嗽着进入他忧郁的晚年 吹浏阳河孤独的风

地球上奔跑最快的游魂

为了摆脱美洲豹的追捕

叉角羚家族在草原上奔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代又一代跑在后面的叉角羚

养活了美洲草原所有美洲豹

叉角羚还在草原上奔跑

直到黄种人穿过冰原进入北方美洲

季风推着小船悄悄在南方靠岸

他们用石斧和标枪杀死了那些漂亮的

女人般的美洲豹

将它们金色的皮毛围在自己身上

他们继续猎杀美洲豹

直到所有美洲豹都变成金色皮毛

围在越来越多的美洲人身上

叉角羚还在草原上成群奔跑,越跑越快

它们无法停下来

将那些奔跑的记忆

连带恐惧的美洲豹的幽魂

遗传了一万年……

直到今天,它们还在奔跑

已经成为地球上跑得最快的生物

只有人才能追得上它们

细雨与呼唤

醒来后

我再次看到的——

一处石头做的

雨中出现的

完整的

黑白的

房子

迎接它的男人

归来。

我喝醉了。

一点点酒就让我

失忆

我忘了自己

将自己遗忘是

多么令人渴望啊!

现在我获得了。

我爱你们!

然而

很快

他就死去了。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

完美的归来。

有人想要在死后

回望自己

是的

它为你定义了

你拥有的

现在失去了

毫无预料

但是最好的。

甚至哭泣都节约了

人们只是回望一些过程

在雨中

一切显得更轻松

像舞台剧

事实上也是

舞台剧重演

黑暗中人在游动

我没有说

“妈妈——

救一救我”

我多么冷静

因为我什么都明白

凌晨三点钟我很清醒

纯洁

我没有撒谎

也不必掩饰

我让语言做它自己

完全的它。

黑夜中

词语出现时

它是一些诗歌

在树林之间出现

在我熟悉的地方

房间内部

我第二次醒来的时候

把我掩埋了。

狗在叫

铃铛在响

异乡人走近又走远

谁都不必将就什么。

亲爱的

你多么好

挥动你的手臂吧!

就算那意味着离别。

让我亲吻你高贵的额头。

高贵——

那是你点明的词。

从此

就算看见你哭泣

我是否也无法再说什么?

是的

雨在下。

在细雨中有人说

雨带走了一切。

这让我难以言说。

但我在这里。

我伸出了手。

看到了吗?

我的左眼有两颗珍珠。

在梦中

被意识抓住像是一整夜都未能入睡

而他没有睁开眼睛 总在抓着自己

在一个梦中 又一次返回浏阳河

从家后门出来 爸爸就在岸上挖土。

他沿河岸来到河的边上

与最近的鹅卵石堆只有几丈

差不多是人与人对视的最远距离。

那棵李树低垂 朝来者伸出双手

弯着腰 像山羊也背着累累果实。

已经十月了 李子却是青色的

带着太阳微微晒过的淡黄色。

因为李树头上是浓密的柳树和樟树

阳光如细雨般照耀过它

不远处还有棵枣树

它们共同指向河岸

证明河流和梦的存在。

那个摘下青色李子咬了一口的人

很多年前家里种过满园的奈李树

是一个父亲的心愿 结果实 像甜井水。

他们吃那个雨水和河流带给它泥土的李子

不酸也不甜 当然是回忆和梦的味道。

他用柴刀砍掉横在那条熟悉 但

已经不再有人走下河的小路边的李树枝

树枝压在重新长出青草的路上 路已经消失

青草是结实的 消失的路更结实

被长年踩踏过 又被青草打开。

弟弟和邻居叔公就在边上

弟弟说那李子树是叔公家的

可他认为河边的树都是无主的。

然而所有人都分到了河边的树

河岸依然属于河流

那是自然的要求 也是人群的妥协。

他打算给叔公两百块钱作为补偿……

他一直没有睡着 却又在梦里

那梦离清醒时只有一尺深

因为没有睁开眼睛 它就继续

还在梦里 被梦的泥土掩埋着

像一棵柳树的种子 发芽的时候

是一个梦反复生长又消逝……在梦里

无法露出头来(梦在保持清醒)

也不向泥土更深处下坠、沉睡

直到成为河流的一部分。

在一次愉快的经历后自然而然我想了这些

这一次成为走在队伍末尾的人

看见所有人都在前面做他们自己

如此具体的人因为行走在电梯上被确定了

每一个人我都数过

十五个人沿着电梯上升去他们要去

而不一定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就在它们的可能性中

徘徊着也在记忆中消失了

我们再会时有另一辆地铁作见证

有些人不见了但不是走散的

因为那不可见的人去他想去的地方了

当玻璃成为镜子映照我的印象

一些人在座位上做着他们自己

尽管看上去又没有做什么

就在那地铁车辆停止时有些人走下车

而我们彼此不认识也不会认识

头发致密的那个人走在我前面

一扇门打开时我们看到白色走道在地下延伸

三分钟后走出地铁的人都看到了此刻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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