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匠软骨仔

作者: 吴曦

他在墙基前稳稳站着,抱起一大块方石砌了上去。在他弯腰的一瞬间,你感觉出了石头的分量。他又抱了一块方石砌了上去,还用泥勺在上面敲敲,实了,又抱了一块。他一连抱了几块,稳稳地码在一起,好像没事儿似的。可是,谁也想不到,他是个脑瘫患者,镇里人叫他“软骨仔”。

三岁那年,软骨仔一连三天高烧不退,把脑子烧坏了,落下脑瘫的毛病,全身柔软得活像双狮镇的龙头鱼。他走路像在摇舢板,且摇得有特色,上身一旋,下身三摇一摆。

软骨仔是家中长子,既然没有一技之长,索性子承父业当泥瓦匠。老爸深知这碗饭不好吃,像软骨仔这样的脑瘫患者更是难上加难。可是,难吃也得吃,即使是苦胆或刀子也要往下咽。老爸定了个死规矩,活儿要做地道,不留隐患、不留骂名。

老爸是软骨仔的师父,软骨仔是老爸的徒弟。两人在家是父子,在外是师徒。对这个可怜的脑瘫儿子,老爸严厉起来常常六亲不认,让软骨仔跳楼的心都有了。

不过,软骨仔倒也很争气,以残疾之身,硬是把手艺学到手且学得很地道,唯有上梁和铺瓦他没学到。身体的缺陷限制了他在高处作业。泥瓦匠的名称,到了软骨仔这里,就变得不完整了,只能叫泥水匠了,但他并不哀怨,也没有气馁。他知道一个人有所能也有所不能。怎么办?只能扬长避短,把这个“长”发挥到极致了。

软骨仔没有辜负泥水匠的称号,只要在低处,一旦干活,他就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摇摇晃晃了,而是稳稳地站住,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像某种神力回到了身上。码石,一块一块,稳稳抱起又稳稳落下,镇里的人怀疑墙基已经生了根。砌砖,一上一下,俯仰之间他的手下就变出一道“长城”。那些砖错落有致,一块紧挨一块,像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士兵,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成了一个相拥相糅的垂直整体。

软骨仔干活的地点,常常成了镇里人围观的景点。人们倒不是为着看热闹和稀奇,而是为着证实软骨仔泥水功夫的真假。什么时候自家或者亲戚家要堵灶、砌驳岸、盖房……或许用得着软骨仔。

没有活儿干时,软骨仔立马恢复成一位脑瘫患者的模样,走路像摇橹,全身柔软得如同一坨面团。镇里人怎么也无法将软骨仔跟地道的活儿扯在一起。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打死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软骨仔的工钱和正常的泥水匠一样,人家多少他多少,一分也不能少。凭什么?就凭他的活儿做得利索、地道。

镇里有些人以为软骨仔脑瘫,肯定有哪一窍不通,想在工钱上占点便宜,就故意将工时记错,比如28天就记23天。谁料软骨仔不仅一点不傻,而且聪明得很。他早就预料到有的人不厚道,不仅歧视有缺陷的人,而且总想从他们身上占便宜。工时是最容易引起争议的,因为时间一长,记忆模糊,双方都想打马虎眼。软骨仔就每天在东家的一个不起眼的门洞里藏一粒石子,作为出工的记号。

有一些东家发现了软骨仔这个秘密,就想法子搅局。软骨仔知道后,又换了个新招,把东家每天在点心里头放的一粒枣子留起来,作为工时的证据,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东家吃瘪。于是镇里人便知道,这软骨仔并不软,硬起来的时候六亲不认,让耍心眼的人下不来台。

软骨仔的家在双狮镇的鲑鱼巷,巷子有三十几米长,软骨仔家在巷尾,巷口住着一位叫赛婵的女孩。说他们不是邻居吧,软骨仔每天都要从巷口经过,总能见到赛婵。说他们是邻居吧,一个住巷头一个住巷尾,要不是刻意见,也许大半年都碰不到一次。巷子拦腰有小弄,从小弄插进来再拐出去,省时又省事。可软骨仔宁可多走一段路,多拐几个弯,也要在这条长长的鲑鱼巷里像鲑鱼一样游进游出。

那位叫赛婵的邻居到底有多好看呢?没听镇里人说过。可在软骨仔眼里,赛婵就像一朵云一样好看。他每次经过巷口,都要看看赛蝉在干吗,总找由头和她说话。赛婵也不嫌弃,乐意和他咸咸淡淡地唠几句:“软骨哥,又去干活了?”“软骨哥,今天到哪家?做什么活儿?”

软骨仔就喜欢听赛婵叫一声“哥”。其实软骨仔有好几个妹妹,可他总觉得她们叫他哥时没有赛婵叫得好听。赛婵一叫,他马上停住身子,憨憨地看着她,和她说些有的没的,她就说:“软骨哥,快走吧,干活来不及了,会被东家骂的。”

软骨仔仍然憨憨地笑着,嘴上说:“就走就走。”可摇了半天没摇出半点步子。

软骨仔听说赛婵妈对她不好,因为不是亲妈,是后妈。

和她亲妈离婚后,赛婵爸带着赛婵到刚走了男人的后妈家上门重组家庭。后妈家有一个比赛婵小三岁的弟弟。后妈讨厌赛婵,嫌她是拖油瓶。弟弟也不喜欢她,说她是个入侵者。一次,赛婵家请软骨仔去砌一个杂物间,赛婵第一次看他干活的样子,很好奇,就在旁边看着。这时候的软骨仔更来劲了,提着精神将活儿干得比任何时候都麻利,还不停地和赛婵说些咸咸淡淡的话。后妈不高兴了:“别人忙得恨不得多生两只手来,你倒好,袖着双手享清福。”

赛婵说:“妈,我活儿干好了。”

“干好了?”后妈说,“衣服洗了吗?”

“洗了。”赛婵说。

“那地板呢?”

“也扫了。”

“那就去煮饭吧。”后妈说,“你爸回来就要吃饭了。”

“妈,现在还早着呢,煮饭来得及。”

软骨仔帮腔说:“阿姨,现在才几点?这么早煮饭,等叔叔回来,饭都要凉了。”

后妈横了软骨仔一眼,好像说,没你的事,别多嘴,好好干你的活儿。

后妈走后,弟弟说要吃冰激凌,叫姐姐帮他买。这一下赛婵不好推托,就跑去买了。

回来脚跟还没站稳,弟弟又说:“姐,我刚才忘了,橡皮擦没了,作业没法做。”

软骨仔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姐刚回来,让她喘口气吧。”

后妈走出来,冲着软骨仔说:“这是我家的事,和你没关系,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软骨仔不吱声了,但看得出他很生气。他把一块已经砌好的石头哗啦一下推倒了,然后又抱了一块砌上去,还没几秒钟又倒了。软骨仔冲着那后妈说:“阿姨,你看这石头,底不平就是稳不住。”后妈知道软骨仔话里有话,以后每回见到软骨仔,就指桑骂槐,话里有话,像包了馅的饺子。软骨仔不去理睬,只管拿眼睛去捉赛婵。

有一回软骨仔路过巷头时,听到赛婵的哭声,还有她后妈的呵斥和打骂声。他知道赛婵又吃棍棒了,便摇着身子往里去。赛婵和后妈却往外来了。后妈的嘴里没有停歇,手上的棍子又往赛婵的身上抡下去。软骨仔用手去挡,顺势夺下后妈的棍子,扔到门外。后妈和赛婵,还有门外看热闹的邻居都傻眼了。自己都站不稳,还有胆量劝架?吃了豹子胆了。那一手接招,不断了手指也要裂了虎口。虽说软骨仔这手是专干粗活的,不是抓砖就是搬石头,当时看没什么大碍,只是红了一片,可回到家后,这手就像刚出锅的馒头,肿得鲜亮了。手是软骨仔的饭碗,伤了手等于打了饭碗,几个妹妹便骂软骨仔傻,骂那后妈是疯女人。只有老爸一声不吭,拉着软骨仔到医院包扎,脸上搁着怜爱、无奈与平静。

软骨仔最后一次到医院换药,碰上了赛婵的后妈。那个女人好像有意在躲着软骨仔。软骨仔心里清楚,她如果不是讨厌和怨恨自己,就是心里还有歉疚,过意不去。他是个简单的人,心上搁不了这些事。那后妈越躲,他就越黏。他知道这女人来医院肯定有什么事,探个一二也没什么不好。他摇着身子悄悄跟在那个女人身后。

在一间病房里,他看到了身上缠着绷带的赛婵。之前,他见到赛婵的后妈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堵着的心告诉他,有什么事发生了。但见到病床上的赛婵,他脸上还是跑出许多惊讶。

赛婵想欠起身,可身子动不得。嘴巴动着,像在说你怎么来了?声音小到像针掉到地上一样。后妈这回的态度不一样,没有给他脸色,神情寡淡的脸搁着愧疚。这愧疚不单是给软骨仔,更是给赛婵的。要不是赛婵,今天躺在这病床上的,就是后妈她自己了。

原来,后妈在屋后的空场上踩着凳子晾鱼干,鱼是赛婵刚刚杀好洗净的。后妈叫赛婵去洗衣服,不让她晾鱼干,嫌她人矮够不着。

鱼干挂好后,后妈正准备从凳子上下来,一脚没踩稳,凳子歪了。在一旁洗衣服的赛婵,一下子弹了过去,可惜没扶住后妈,反被后妈压在地上了。地上有一块石头伤着了赛婵的脊梁骨。抬到医院一查,脊椎骨粉碎性骨析,要到县城医院做手术,费用昂贵。医生说不及时做,保不准下肢会瘫痪。做是肯定要做的,这回后妈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积极,因为赛婵救了她。让他们发愁的是,这么多的钱要从哪里来?后妈和赛婵的亲爹都在分头筹钱。

离开医院,软骨仔决定筹一点钱帮助赛婵。他自己手头没钱,钱全在老爸手上,老爸是当家人,他们赚的钱,除了留一点零用外全部上缴。软骨仔不想把这事告诉老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打算去找老爸。

软骨仔先去讨要被拖欠的工钱,这些钱要是都讨回来,是一笔可观的数目。镇里人有这样的习惯,有钱没钱都要欠着。全清了,就等于兜底儿了,不吉利。余一点,双方都沾点年年有余的财气。

软骨仔去讨要的第一家,就是在记工时上做过手脚的家伙。

“怎么这么早就来要了,不是说一年后再还吗?”东家说。

“都已经一年多了,要是没来讨,你索性就不给了。”软骨仔说。

“既然欠了,也不差这半年。”东家说。

“不行。”软骨仔说,“要不是有急用,也不会向你要。”

“有急用可以先向其他人要。”东家说,“我知道还有其他人欠着你呢。”

软骨仔知道这家伙是老赖,就以毒攻毒,也赖他一把:“你不说清楚什么时候还,今天我就不走了,反正钱也要不回来,吃住在你家,正好两清。”

东家这下怕了。他知道软骨仔是个厚道人,要不是被逼急了,不会来狠的。再说了,软骨仔是残疾人,狠起来是很难缠的。东家于是答应过两天把钱送上门。软骨仔说:“别麻烦你了,两天后我来拿。”

软骨仔去讨要的第二家是个小老板,前阵子一单生意黄了,欠了一点债,听说这阵子又缓过劲来了。见软骨仔来要钱,他很干脆,叫公司出纳把这笔欠款当场给清了。

软骨仔讨回了大部分欠款,算算也差不多了,但脑子里又弹出一个想法:钱不咬人,多筹点放在手上,用起来踏实。现在看病,谁也说不准就突然冒出这样那样的花费。但他又不敢直接跟老爸说,只是在老爸面前故意装出满腹心事的样子。老爸见他坐立不安,以为他手上的伤还没好,要他去医院再上点药。软骨仔说:“不是我伤没好,是其他人有伤。”他就把赛婵的事说了,但瞒住了讨要欠款的事。“可怜的孩子。”老爸叹了口气问,“要多少?”

“五千元吧。”

赛婵被送去县医院治疗。还没出院,有些言语就在镇上传开了,说软骨仔身子软骨头硬,脾气就更硬了,连那些老赖都怵他。有人对软骨仔说:“看不出你小子很有心计,走了桃花运。”

软骨仔听出话里有话,梗着脖子青着脸说:“我做这事不是为着娶赛婵,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你们不要狗眼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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