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芳楼

作者: 王春迪

临近年关,东家发了辛苦钱。

二雷把钱口袋晃了又晃,两眼放光:“哥,听,你听呀!”

大雷蹲着,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子,嘿嘿地笑。

二雷说:“哥,明儿个,俺们去街上耍耍?”

大雷续了一口烟,点了下头。

二雷也蹲着,抠抠自己的鞋,道:“哥,在码头上扛了一年的活儿,灰头土脸的,俺们洗个澡,买身新行头再回庄上,见亲戚庄邻啥的,也有脸。”

大雷磕了磕烟锅子:“成。”

二雷往大雷跟前挪挪,小声道:“哥,俺,俺还想……”说完,二雷抿着嘴笑。

大雷道:“瞧你那熊样,跟没见过钱似的。”

二雷说:“都说街上那个郁芳楼好,俺还想……”

话音没落,大雷抽起烟锅子就往二雷头上敲,没敲着,又抓个土坷垃扔过去。二雷猫一般地跳开了,像是早有准备。

“你他娘的还想上天呢,那地儿是咱庄户人能去的?”

二雷说的那个郁芳楼,是老街上名气最大的酒楼。郁芳楼的外面,白墙黛瓦,水墨人家,松迎客来,清幽淡雅;郁芳楼的里头,茂林修竹,花香鸟鸣,鱼游浅底,如诗如画。二雷曾随人给郁芳楼送过货,打后门进去,还没走到前厅,那小桥流水、廊阁戏台就让二雷醉了,如临仙境。平日里,二雷总嘀咕,这人世咋有这样美的去处?

二雷急了,抱着袖筒抹一把鼻涕,道:“过年回去,总得有点啥和人讲讲吧?总不能就告诉人家这一年净在码头扛活儿了吧?俺们进去捡最便宜的菜点两盘,能贵到哪儿去?”

大雷没接话。

二雷说:“要是怕贵吃不饱,咱再偷偷带两块大锅饼、一壶高粱酒进去,掺着吃。”

大雷看了看二雷,二雷腮帮子凹得能搁进个鸡蛋了。大雷心一软,嘟哝一句:“反正这钱是给你攒着说媳妇的,你不急,俺急啥?”

第二天,洗了澡,换了身新衣服,兄弟俩踅摸进了郁芳楼。二雷想点几个便宜菜,却不识字,就让小二报菜名,可他压根不知道是什么,什么“麒麟送子”“白云流水”“皇母焕宫”“玉石青松”“雪夜桃花”“玉鸟传信”,二雷听不懂,看大雷,大雷两手揣在袖筒里,死死地捏着袖筒里的钱袋。

二雷看身后传菜的车子经过,就照着那些菜指指点点,要了几样腌菜、素菜。

身后,大雷忙问价,小二笑笑:“不急,先吃着,吃完再说。”

两人寻了个角落坐了,上来一壶茶,茶水红红的,入口酸甜,兄弟俩你一杯我一杯喝了个半饱。

二雷便和大雷轮着转悠,小径通幽,九曲十弯,兄弟俩也不敢走远。楼里有小戏台,哥儿俩听了会儿戏,看看人家桌上都吃了些什么,遇到些模样富贵的人,兄弟俩怕蹭着了,就侧着身走。二雷还被人错认成了里头的伙计,喊他去拿热毛巾。

菜上来了,可兄弟俩吃得很慢。大雷说这里的菜不禁夹,盘小,两筷子就没了,兄弟俩便先吃自己带的大锅饼。二雷往四周瞄了一圈,手里摸出一黑坛子,拳头般大小,在桌底下和大雷相互递着。坛子里装着高粱酒,哥儿俩你一口我一口,喝得晕晕乎乎的,嗓门儿也开了。

几盘小菜,兄弟俩你让我,我让你,吃来吃去,没怎么见少。

过来一伙计,端了一大碗鸭架炖白菜,热腾腾的,放在了兄弟俩的桌上,碗还挺深。

正呼噜噜地吃着,大雷突然把筷子一放:“这菜,你点的?”

二雷的酒醒了,一手拍大腿,一手罩着嘴:“坏了!上错菜了!一半都扒进嘴了,咋办?”

大雷猛吃了几口,说:“趁没被发现,俺赶紧去结账,你留在这儿再吃两口。”

结完账,兄弟俩急吼吼地走了。二雷想起那高粱酒还剩点酒根儿,想回去取,大雷一把拉住二雷:“莫因小失大!”

他们哪会想到,那盘菜其实是郁芳楼送的。

临近年关,郁芳楼客人多,每张桌子都要翻几回台,凳子一天到晚都是热乎乎的。桌子不够,哪一桌吃得久了,也不好催,郁芳楼的老板便想出一个法子,上一盘客人没点过的菜或者果子,貌似答谢,实则暗示客人早点离席。而那一盘鸭架熬白菜,用的不过是片烤鸭时剩的鸭架,一熬一大锅,不值什么钱。

可怜大雷二雷,两个庄户人家的孩子,哪里知道这个!

年后,有一回,码头那边让二雷帮忙给郁芳楼送货,他犹豫片刻,还是找了个由头儿,把活儿推给了别人。

二雷老觉得欠了郁芳楼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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