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人退”

作者: 杨东

谦德庄有家药铺,堂号叫“九鹤堂”,买卖特别火,引起了南市混混锅伙头儿巴四的眼热,巴四指使手下用下三滥的手段迫使刘老掌柜把药铺低价盘给了他。于是,巴四改药铺名为“九龄堂”,聘了卖主求荣的大伙计刘二当掌柜。

一天,药铺刚开门,忽然大步迈进来一个人,是位头戴礼帽、西装革履、脚蹬三接头皮鞋的阔爷,他操着一口地道的京城口音,问柜台里的小伙计:“嘿,你这儿有‘人退’吗?”

“人退”是指人的指甲,又名手爪甲、筋退,是一种中药材,味甘、咸,性平,归肝、肺经,主治鼻衄、尿血、咽喉肿痛、小便不利、目生翳障、中耳炎等。

小伙计忙回答:“爷,您想要几克?”

阔爷说:“我要一对五寸长的,愿出一万现洋。你这里有吗?”

小伙计听后愣了一下,五寸长的人退可是稀罕药材,上哪儿去找啊?他招呼阔爷先落座,端来茶后说了声“稍等”,便麻利地去柜房叫来了刘二。刘二听小伙计简短说完后,知道来大买卖了,高兴坏了,急忙出来笑脸相迎,然后把阔爷请进了客房。

刘二吩咐小伙计沏来上好的龙井茶,笑眯眯地问:“这位爷,您贵姓?”

阔爷乐呵呵地回答:“免贵,姓赵。”

刘二双手一拱,笑吟吟地问:“赵爷,冒昧问一句,您买人退是……”

赵爷长叹了一口气,说:“实不相瞒,家中老母无故尿血多年,一直未能治愈。前阵子遇到一位高人,只开了两味药,爪甲和乱发。乱发还好找,只是这爪甲,那高人一再叮嘱要找五寸以上的,说气血足,药效才佳。我在京城各大药铺寻摸了半个多月,一直没寻摸到,所以特意来天津卫试试。”

刘二听后,“哦”了一声,问:“赵爷,您啥时候要啊?”

赵爷跷着二郎腿,笑道:“刘掌柜,瞧您问的这话,当然是越快越好了。您这儿有吗?”

刘二琢磨了一下,随口说:“去年,我在一朋友那儿见到过,回头我就去访一访,看看他出手了没有。”

赵爷一听,十分惊喜地说:“忒好了。给您三天时间,我就不去别的药铺了。怎么样啊,刘掌柜?”

刘二心中大喜,但吞吞吐吐地说:“那我就替您去试试。只是这……”

赵爷是位爽快人,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立刻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说:“刘掌柜,我先付您两千块的定金。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到时要没货,您可得将定金双倍退还给我啊。”

刘二点头答应了。等赵爷走后,他立马关了药铺,和几个伙计分头去各个药铺寻找人退,又让伙计放出风去,九龄堂需要一对五寸长的人退,让津门跑街的和闲人帮忙四处寻摸,事成后愿付一百块现洋的酬金。

跑街的是天津卫的一种职业,就是掮客。津门有人专门干这无本的买卖,他们人脉广、脑子活、能吃苦,只要有人肯出价,没有办不妥的事。

有个跑街的第一时间得到九龄堂的准信儿后,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跑遍了老城厢的大小药铺,却没寻摸到合适的人退,瞎忙活了一场。他有些气馁,觉得这个药材不好寻摸,便打算回家歇一歇。回家路上,跑街的走着走着,不经意间发现前面有个衣着鲜艳的女人,两根小指上各戴着一个十分惹眼的景泰蓝指套。

跑街的顿时双眼一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立马跟了上去,仔细瞧了瞧女人手指上戴的指套,目测至少有五寸长,他心里立马乐开了花。跑街的没有声张,一直看着女人进了小王家胡同内的一处宅门后,才招手叫了辆胶皮车直奔九龄堂。

刘二和伙计跑了一天,也没寻摸到五寸长的人退,他觉得自个儿把这事想简单了,正在琢磨怎么给赵爷退定金呢,跑街的突然一脚踏进了药铺,说他找到了一对五寸长的人退。

刘二大喜,赶紧让小伙计给他新沏来一壶好茶,问:“有多长啊?”

跑街的喝了一口茶,回答道:“我仔细瞧了又瞧,指套口那儿还能瞧见指甲尖,少说有五寸。只长不短。”

刘二高兴坏了,说:“只要你把它弄回来,我给你一百五十块现洋的跑腿钱。”

跑街的听后乐坏了,这笔钱不少啊,答应道:“得嘞,您就擎等我的准信儿吧。”说完,又喝了几口茶,就匆忙离开了药铺。

在去小王家胡同的路上,跑街的已经琢磨好了弄到人退的办法。来到女人住的宅门前,他敲响了宅门。一个老妈子打开门,问跑街的有啥事儿,他回答说有着急的事求见太太。老妈子见跑街的满头大汗、一脸着急的样子,便带他来到了北屋。跑街的见到戴指套的女人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说:“太太,您发发慈悲,救救我老娘吧!”

女人吓了一跳,一脸惊愕地说:“你这是干吗啊,是不是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也不是大夫啊!”

跑街的哽咽着说:“我老娘得了鼻衄,流血不止,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一位老中医,开了味叫人退的药,说这人退必须五寸长才有奇效,谁知整个天津卫都寻摸不到这种药,急得我满嘴起燎泡,吃不香,睡不好。昨儿,终于有人告诉我,说您这儿有这味药,所以我特意来求您,救救我老娘吧。”说完,他冲着女人不住地磕起头来。

女人被跑街的这一举动吓着了,颤着声音问:“人退是啥啊?”

跑街的指着她戴的指套,说:“就是您留的这对长指甲。”

女人一下子愣住了,问:“指甲怎么会是治病的药呢?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跑街的一听,着急了,说:“太太,人的指甲真是一味中药材,药名就叫人退。我要是骗了您,天打五雷轰,出门就被白牌儿电车撞死!”

女人见他说得信誓旦旦,不像是在撒谎,就说:“我这指甲留了快五年了,怎么可能说给你就给你呢?再说了,我也不认识你啊!”

跑街的连忙说:“太太,我不白要,我拿钱买。”

女人一口拒绝道:“我又不缺钱花,卖它干吗?你走吧。”

跑街的被老妈子客客气气地送出宅门后,却没走,而是蹲在门口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引来不少闲人观望。人们问他出啥事儿了,跑街的却不答复,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一直哭到了晚半晌儿。宅门内的女人终于被他的哭声打动了,心想这人还真是个孝子,便打发老妈子出去叫跑街的进来。

老妈子开门出来,瞥了一眼跑街的,说:“甭哭了。我家太太心软,看在你是个孝子的分儿上,让我来问你,你打算出多少钱买?”

跑街的立马站了起来,问:“太太想要多少?”

老妈子晃了一下右巴掌,说:“不能少于这个数,知道了吗?”

跑街的连忙高兴地答应:“没问题。我这就上家拿钱去。”

他转身一溜烟儿又来到了九龄堂,一番添油加醋后,才对刘二吐了核儿:“我死磨硬缠到现在,那主儿终于开了口,少于五千块不卖。您看……”

刘二小眼睛骨碌碌转动了几下,咂摸着嘴巴,有些为难地说:“这价要得也忒高了吧,就怕买主那儿……这价码还能往下压吗?”

跑街的摇了摇头,说:“估计够呛。”

刘二琢磨了一会儿,道:“那我去和买家再议一议,看他是怎么个意思。”

跑街的点了点头,说:“那您快去快回,以免夜长梦多。”

刘二出了药铺,坐着胶皮车来到了赵爷住的利顺德饭店。利顺德饭店位于英租界,是洋人开的,在这儿住的人大多非富即贵。见到赵爷后,刘二显得十分为难的样子,说:“赵爷,我那朋友的人退暂时没出手,只是……”

赵爷听后笑了笑,说:“刘掌柜,有话就直说,甭藏着掖着。”

刘二心中暗喜,说:“赵爷,我朋友说少了一万二不卖,您看这多出来的两千块……”

赵爷问:“靠谱吗?”

刘二忙点头回答:“这您放一百二十个心,绝对靠谱!”

赵爷答道:“只要药没问题,多两千就多两千吧。”

刘二竖起了右手大拇指,恭维说:“赵爷,我就喜欢跟您这样敞亮的人打交道!那这买药钱,您……”

赵爷却呵呵一笑,说:“刘掌柜,两千块的定金我已付给您了。接下来的事,咱们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两清。好吗?”

刘二本想从赵爷手中套到全部的药钱,做无本买卖,见他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知道是个不好蒙的主儿,只好讪讪地点了点头,离开了利顺德饭店。

回到九龄堂,他和跑街的商量说:“买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要不你再去和卖家议一下,让买家验完药后再付钱?”

跑街的明白刘二的心思,不乐意了,立马嚷嚷起来:“刘掌柜,我磨了半天的嘴皮子,孙子似的说了多少好话,人家才终于吐了核儿答应卖给我。看来您这是信不过我啊。得,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这浑水我不蹚了。告辞!”说完抬腿就走。

跑街的还没出门,就被刘二一把给拽住了,刘二央求道:“别介啊。要不咱俩走一趟呗,先看看人退,要是没问题就买下来,这样可以吗?”

跑街的说:“这还差不多。那就赶紧走吧。”

两人坐着胶皮车来到了小王家胡同,敲响女人住的宅门后,跑街的给开门的老妈子塞了一块现洋,说明了来意。老妈子笑而不语,把他们带进了北屋,上完茶后进了套屋。不一会儿,那女人隔着套屋的门帘子,伸出褪去了指套的双手让二人看。刘二仔细一瞧,果如跑街的所言,她双手小拇指上的指甲足足有五寸长。刘二又惊又喜,终于放下了心。落座后,刘二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给了跑街的。跑街的起身后,对老妈子说借一步说话。出了北屋门后,他把其中一张五百的银票递给了老妈子,另外又多给了她五块现洋。

老妈子进了套屋后,手拿剪刀,叫过刘二和跑街的,当着他们的面,在帘子那边铰下了女人两根小指上的人退,用手巾包好,递给了跑街的。

两人告辞出来后,刘二给了跑街的一百五十块现洋的跑腿钱,又从他手中接过手巾,坐着胶皮车直奔利顺德饭店。敲响房门进去后,刘二兴冲冲地说:“赵爷,我把人退带来了!”

赵爷十分惊喜,笑着说:“看来,我来天津卫是来对了。那就先验验药吧。”

刘二点了点头,拿出手巾放在茶几上。赵爷打开手巾看了几眼,说:“上个月我在京城寻摸时,有人给我弄了一对五寸长的人退,结果一验是假的。您这药我得仔细验一验。”

刘二点头附和说:“这是应该的,当面验好,事后两清嘛。”

赵爷拿来一个茶碗,在盥洗池接了大半碗清水,端到了茶几上。他当着刘二的面,把那对长指甲放进水中,开口说:“五分钟后,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说实话,刘二虽然在药铺待了十多年,只知道如何煅烧人退,可如何查验真假,他一点都不知道。

两人边喝咖啡边闲聊。过了一会儿,赵爷说:“差不多了。”

刘二忙起身看向茶碗,邪性的事发生了,只见那对长指甲已变得像两段软面条,沉入了碗底。

赵爷只瞄了一眼,就长叹一口气,说:“刘掌柜,不好意思,您这对人退是假的!”

刘二听后大吃一惊,急忙说:“假的?赵爷,不会吧?我亲眼看着人从手指上铰下来的,不可能是假的啊!”

赵爷呵呵一笑,说:“刘掌柜,我糊弄您干吗啊?不信,您再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完,他拿出一个精美的指甲刀,从自个儿的手上剪下几片指甲,放进了那个茶碗里。五分钟后,那几片指甲既没沉下去,也没变形。刘二拿出一片摸了摸,还是硬的。他一下子傻眼了,自个儿亲眼瞧着铰下来的人退,怎么会是假的呢?真是邪门了!

赵爷再次叹了口气,说:“刘掌柜,看来咱俩这买卖是做不成了。您看……”

刘二也无话可说,和赵爷返回了九龄堂,把两千块定金退给了他,并按当时的约定,又赔了两千块现洋。刘二一分钱没赚到,反而赔了一大笔,心里甭提多窝火了。赵爷走后,刘二委实有些不甘心,立刻赶到小王家胡同,砸开了女人家的宅门,把软不拉几的人退连同手巾放在了桌上,要女人麻利儿退钱。

老妈子却呛火了,道:“嘿,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家太太的一对长指甲,你和那个人是亲眼瞧着铰下来的,怎么会是假的呢?你要想退钱,没问题,只要你把这对指甲给我家太太原模原样安回小拇指上,这钱我们便一分不少全退给你!”

刘二无话可说,只好悻悻地出来了。回药铺的路上,他越琢磨越觉得这里面有猫腻,一准是这俩娘儿们在设局挖坑,把指甲铰下来时,趁他们俩不注意调了包,自个儿和跑街的才着了她们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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