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头儿

作者: 高春阳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刚建厂那阵子,我连挖掘机和铲车都不认识,凭一股热情赶鸭子上架。后来才知道这两种“大力士”都有铲斗,挖掘机是铲斗朝下,手往下抠;铲车是铲斗朝上,手往上端。

一边建厂一边挖石头,我租了一辆挖掘机,每天在土里“刨食儿”。第一天挖了一整天也没见着几块石头,第二天也是一样。我就傻眼了。挖掘机一天的租金是3000块钱,这样下去,我要赔大发了。

出租挖掘机的老板让我安排一个人值夜班,挖掘机价值上百万元,晚上必须有人照看。没办法,我委托村主任请来附近的一位村民,老沙头儿,70多岁,身子骨硬朗,每天晚上值宿要50块钱工资。明知有点儿高,我咬咬牙还是同意了。

老沙头儿在这儿待了两个晚上后找到我,一脸忧虑,说,高老板,你在这儿挖不出石头,每天浪费那么多钱,俺看着都心疼!我无奈,说,大爷,我也没办法,虽说这里是矿区,可石头在土里,看不见摸不着呀!老沙头儿幽幽地说,俺知道啊。我感到很诧异。老沙头儿问我,高老板哪年生人呀?我答,1971年。老沙头儿说,俺1971年20多岁,从那时起就在这儿打石头啦。哪里有石头哪里没石头,都搁心里装着哩。我惊奇,您老长了透视眼呢?老沙头儿眯起透视眼,说,石头是火山岩浆经过亿万年才长成的,不像庄稼一年一收,就像人有血脉,石头在土里也是有经络的呀。我不禁肃然起敬,赶紧问,那您来指挥好不好?老沙头儿用手一指百米开外的山坳处,明天在那儿挖!

果然,老沙头儿手指所向就成了我的财富所在。第二天,看着一块块石头像春天枝头的花朵一样次第开放,我心里繁花似锦,我立马跟老沙头儿说,大爷,从今天开始您不用值宿了,每月给您3000块钱工资,做管理吧,管矿,不用干活儿,支嘴儿就行。

老沙头儿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哎呀妈呀,3000块钱太多了,2000块钱就行。在村里俺是闲人一个,跟老伴儿混吃等死,2000块钱其实俺都多要你的了。我乐了,大爷,挖不到石头,我一天3000块钱就没啦。

老沙头儿眼里放出光芒,这束光芒,照亮了他的余生,也照亮了我的生意。这一干,就是6年。

相处久了,我俩感情深厚起来。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工作兢兢业业。慢慢地,我把矿上活计全都交给他,管几个工人,有权有闲,每天指点江山,闲暇时喜山乐水,看日出日落,霞光里惬意十足。

有时我到矿上看他,除了交流工作,他还给我讲当地农村的历史文化典故,这让我开心不已。我对人文的兴趣超过了生意。老沙头儿不单是一幅活地图,还是一部活历史,尤其刷新了我对石头的认知。东北农民朴素的哲学观就是万物有灵。亿万年间火山岩浆能长成石头,乃是“吸收天地精华,萃取日月光辉”而成,是时间的凝聚,是历史的浓缩。

在这片地脚混久了,我认识了很多当地的农民。村里就有人跟我吹风了,说老沙头儿脾气操蛋,恶煞一般又倔又犟,村民们都不待见他。谁家孩子吵闹,大人就吓唬说老沙头儿来了!孩子立马噤声。偏偏遇上高老板你这样的好人,重金相聘,硬是把一块豆腐捧成金砖。有啥牛的呀?村里是个爷儿们都在矿上打过石头,谁不熟悉矿呀!

我就笑了,你说得没错,我用谁都行,不过老天指派他来,先认识我,就是我和他的缘分!

对方说,哎呀呀,万事开头难,矿上起个头,矿脉就出来了,以后没必要再用他了呀,再用就是白白养活他了!

我就严肃起来,你说得没错,虽说找到矿脉,老沙头儿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价值,但我不能卸磨杀驴。

对方说道,啧,您是缺爹养活吧?

我一想,这话也没毛病。老沙头儿蹬一辆破自行车,我就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他看不住工具,矿上每年都丢这样丢那样,我从不责怪他。是惯着了。

后来有一天老沙头儿找到我,说上个星期老伴儿去世了。我吃了一惊,咋不告诉我?老沙头儿不好意思了,这些年你对我这么好,不好再麻烦你,不过有个事还真得麻烦你,能不能在厂里给我做一副石头棺材,老伴儿先葬我后葬,石棺毕竟万年牢。俺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也算有个善终。这个我得给钱。我一听,这哪能收您的钱?他说,孩子你不懂,打棺材这种事一定是要自己付钱的。我怔了怔,那好吧,收您10块钱。

直到6年后的一个冬天,厂里季节性放假,老沙头儿的大儿子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老爷子突发心肌梗死去世了!闻言我大吃一惊,连忙赶到他家里。

他的大儿子拉着我的手在灵堂前悲戚,满脸感恩戴德,说,高老板给足了俺家老头儿面子,这6年,家里三个儿女谁也不用操心老爷子,俺们仨原本每月要支付的养老钱,爹都不要了,临终前还攒下十多万元分给了俺们。您是大好人,俺爹的余生,您比俺们都孝敬。

听到孝敬二字,我感觉有点别扭,刚想纠正,摸摸兜里的1000块份子钱,还是止住了。头一次来老沙头儿家,趁人家招呼其他客人的工夫,我随意在院子里转了转。结果愕然发现仓房里,这些年我丢失的梯子、电钻、水泵等大小工具,都规规矩矩躺在那儿,堆满了整个仓房。

我想了想,把原计划随丧的1000块钱改为2000块,找到老沙头儿的大儿子,郑重地交给他。这份厚重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想,他眼里闪着泪花,愧然道,俺当儿子的都不如您呀!

我看着老沙头儿灵堂上的黑白照片,那张老脸沟壑纵横,沧桑里不知埋藏着多少故事。

鞠完躬,我转身离去。心里明白,谁的照片都有变成黑白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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