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豆
作者: 相裕亭生产队粮库里的黄豆被人偷了。仓库保管员延宾老人一大早去菜地里捉虫子时发现的。
延宾家菜园地在村前的小河北岸。
生产队存放粮草的场院在小河南边。
延宾老人一大早就赶着露水去捉青菜虫。否则,太阳一出来,青菜叶上的虫子就会躲进菜叶底下,捉不着了。可老人一把年纪了,弯腰捉了一会儿虫子,就觉得腰酸背痛,起身活动筋骨时,跨过菜地边的小河,转悠到生产队的场院那边去了。
生产队场院那边有高高的草垛,在那高高的草垛后头,便是生产队的粮库。
说是粮库,其实就是两间破旧的房子。夏秋收粮时,供人们歇脚、存放农具,入冬后,房门上锁,把来年的稻种、玉米种子啥的都锁在里头。
延宾老人是仓库保管员,同时还兼着村上的治保员,有看护生产队粮草的职责。每天晚上,村里家家户户关灯上床以后,他还要到场院里东转转、西看看,以防有人来扯稻草回家垫床铺。赶上年节,或是村上人家办喜事,不定时地燃放鞭炮,他会大半夜地守在场院里,生怕天空中飘来的火星子把场院里的草垛给引着了。
可这天清晨,老人在自家菜地里捉了一会儿青菜虫,感觉腰肢不适,原本是想到南场院去转转,没料想竟发现粮库被人盗了。
刚开始,老人只是发现窗棂子被人折断了几根。他打开房门一看,稻谷、玉米没有丢。但是,黄豆囤上的“仓”印子被人破坏了。
粮囤上的“仓”印子,相当于粮囤上的“封条”。那印章是由一整块木头雕琢而成的,有一只成年羊的头那样大,平面的一边雕着一个反写的“仓”字,往抹平的粮囤子上一扣,就是一个“仓”字。
延宾老人虽说是仓库保管员,可他只有粮库的房门钥匙,并不掌管粮囤子上的那枚印章。那印章掌管在会计手上。
这就是说,谁若想动用粮库里的粮食,必须把掌管粮印的会计和保管员同时叫到场,以便将动过的粮印子及时补扣印章。
可这一回是小偷入室,人家谁都不用惊动,自个儿便把那粮囤子上的印章给破坏掉了。
保管员见此情景,第一反应是去找生产队队长贾常安报告情况。
贾常安来了以后,先查看了黄豆的被盗数量,随后他又去查看那折断的窗棂子。
库房的窗棂子也叫通风口,是由几根胡萝卜一样粗的树棒棒立成的小栅栏。那一排小栅栏,还是建房子时一同埋进土墙里的。年头久了,外皮腐烂,根部也都被虫子蛀了,别说是贼人用力能推断,就是猫狗从窗棂里面往外钻,都能把那腐朽的小栅栏给折断。
应该说,贼人是很容易就能进到粮库里面去的。
延宾老人看着队长脸上凝重的表情,问道:“要不要去把老庄请来?”
老庄,就是村上人挂在嘴边的瞎老庄。他是公社司法办的助理,官称司法助理。老庄在解放战争中挂过“彩”。他所在的部队与国民党军争夺徐州东面的碾庄时,他把一只眼睛丢在那里了。转业到地方以后,组织上安排他到公社司法办公室工作。
当时的司法干部统一佩戴枪支。所以,瞎老庄整天斜挎着一把“盒子”,骑一辆亮闪闪的自行车,到各个村上去巡查治安状况。
延宾老人是村上的治保员,他与瞎老庄是上下级的关系。瞎老庄每回来村上询问治安状况时,延宾老人都要陪着。赶到晌午,延宾老人还会把他带到家里,炒两个鸡蛋,或是让婆娘端上小半碗黄豆,去街口换块豆腐,留老庄在家吃个煎饼。
此番,粮库里的黄豆被人偷了,要不要惊动瞎老庄,这要看队长贾常安是否愿意把事态扩大。
因为,惊动了瞎老庄,就等于说这村上的治安存在问题,将来在公社治安表彰大会上可能就没有他们村上的事了。如果事情到了贾队长这边就被按下了,那就去把会计叫来,将粮囤子上的“盗印”抹平,重新叩上粮“仓”的印章,就等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贾队长思量了半天,可能是想到此类事件若不制止,以后还会发生,粮囤上的那个大瘪窝子少说也有两三盆黄豆,那可是黄豆种呀,能种出大半亩的黄豆呢。贾队长对着粮囤上的瘪窝子说:“请老庄来吧!”
瞎老庄一听村上的粮囤子招了贼,早饭都没顾上吃,骑上车子,满头大汗地赶来了。
瞎老庄来了以后,没有像贾队长那样直奔粮囤子,他只围着粮库的外围查看,看到窗口那儿折断了三根窗棂子,他便自言自语地说:“是个孩子。”
因为,窗棂上“折”出的那点空当,大人是爬不进去的。
于是,瞎老庄便找到村上的小学老师,提出来要召开一个师生动员大会,动员偷黄豆的孩子主动站出来投案自首。
村上的小学老师是一对外乡来的夫妻,他们是盐河师范的首届毕业生,先前在盐河北岸的一个村上教学,新近调到这个村上,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全家人临时住在村小学的两间教室里。
瞎老庄找到他们,提出来要召开“治安动员大会”,他们也不好阻拦。那个年代,人们吃饭、穿衣都很困难,有人居然敢偷生产队的“种子粮”,直接破坏农业生产,可谓罪加一等。
治安动员大会是在学校的操场上召开的,村上的社员也都站在操场边听。村上的干部,也就是贾队长,先讲了那黄豆的重要性,再三强调那不是普通的黄豆,而是来年要种植出大片大片黄豆的“良种”。
接下来,就是瞎老庄在台上掼“盒子”。瞎老庄镇唬偷黄豆的小孩时说,赶快把盗窃的黄豆交出来。否则,一旦等他查到,他手中的“盒子”可就不认人了。
那阵势,好像他瞎老庄要是把那折断窗棂、盗窃黄豆的小孩子揪出来,立马就能给枪毙掉似的。
问题哪有那么严重?不就一点儿黄豆嘛,又不是什么金豆子、银珠子。可偷黄豆的那孩子被瞎老庄那样一镇唬,还真慌了手脚。
当天的动员大会一结束,好多孩子都回到教室上课去了,唯有一个瘦猴儿似的小男孩跟在瞎老庄他们身后看动向。
那小男孩是村上老师家的。他刚随同父母来到这村上,压根儿不懂得村上的规矩。他从门缝里望到粮库里面有黄豆,便把窗棂子折断了几根,爬进屋里偷了黄豆。
有多年办案经验的瞎老庄一眼就看出来那小孩是偷黄豆的贼,当即把他叫到跟前,审问他:“你偷的黄豆呢?”
“吃了。”
瞎老庄猛一愣神儿,问:“那么多黄豆,你都吃了?”
那小孩点点头。
瞎老庄疑惑了,问他:“你是怎么吃的?”
那孩子说:“烧着吃的。”
说这话时,那孩子还把他的一只小手伸进衣兜里,摸出几粒吃剩下的黑乎乎的黄豆,想交给瞎老庄。瞎老庄顺势把他的小手摸过来一看,指甲缝里还藏有黑乎乎的草木灰呢,便问他:“你偷了多少黄豆?”
那孩子指了指他上衣上那个香烟盒大的布兜兜,大概的意思是说,他就偷了那么一小口袋。
瞎老庄与一旁的治保员对对眼睛,感觉事情不对茬儿,粮库里丢了那么多黄豆,到了孩子这里,怎么只有香烟盒大的一布兜兜呢?
可此时的治保员把话题给岔开了,他跟眼前的瞎老庄说:“村上请来个老师不容易,把他交给他父母去管教吧!”
言下之意,那孩子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会把那孩子教育好的。再者,村上好多人家的孩子都在村小学读书,大家还指望自家的孩子跟着他父母读书认字呢,就别难为眼前这个老师家的孩子了。
刹那间,瞎老庄似乎从延宾老人的话里悟出了什么!他甚至觉得那黄豆的丢失与眼前的延宾老人有关。瞎老庄想,极有可能是治保员在查夜时,发现粮库内的黄豆被盗,他顺手牵羊又盗窃了一番。所以,此刻他不想把事态扩大,甚至不想让自己继续查下去。
此时的瞎老庄想到往日他来到村上,都是到治保员家吃豆腐、煎饼包大葱和煎鸡蛋,心里明知道那盗窃黄豆的另有其人,他却不想再往下追查了。
回头,瞎老庄与队长贾常安说到粮仓被盗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是个孩子!”事情也就那样过去了。
接下来,瞎老庄推上车子要走,延宾老人拦住他,说他为了村上的事情,一大早连饭都没有顾上吃,硬要留他到家里去吃个炒鸡蛋和煎饼再走。瞎老庄这回却没应那个茬儿,他抬腿上车,头都没回地骑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