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白布口袋的老人
作者: 谢志强上学的路上,街头巷尾,我常见一个拎着白布口袋的老人。
布口袋二尺多长,上边有毛笔写的工整的四个楷体大字:敬惜字纸。白底黑字,非常醒目。
老人左手提着白布口袋,右手持铁条钳子,看见路上扔有写了字的纸,就用铁钳子夹入袋内。我以为老人是个拾荒者。可又不像。老人戴着老花镜,穿着长衫,长衫上没有补丁,一尘不染,倒像是个私塾先生。而且,白布口袋每天都像刚洗过一样干净。他一到学校大门口就止步,往里边瞧一瞧。
有一回,我故意将一页作废的作文草稿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然后避在人行道的树后观望。老人对写了字的纸很敏感,就如同我对树上的小鸟一样。他走过来,拾起,展开,过目,像学校的先生批阅作文,随即抬头,发现了我。看出这是我的试探,他笑了。他将纸放进口袋里,说,文章写得不错。他也有意将白布口袋上四个字的那一面朝向我。我问,这四个字是您写的吗?他扶一扶老花镜,笑了。我模仿他的口气说,字写得不错。
我发现,老人不捡其他东西,专捡写了字的纸。渐渐地,我好像也对路上写了字的纸产生了兴趣,看见写了字的纸,等着他过来,我才捡起。他会敞开袋口,让我放进去。他的脸上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好像我答对了题。
有一天早晨,第一堂课是国文课,课上突然闯进几个日本兵,戴着袖标——后来我才知那是日本宪兵,还带了个翻译官。校长也陪着他们进来。
翻译官转述了日本兵的话,命令学校增加日语课。先生一脸漠然,不语。日本兵当着我们的面,把先生的国文课本撕碎了,地上像落了一大片树叶。
第一堂课结束,老人突然冒了出来,拎着白布口袋,用铁钳子夹起一片一片有字的纸——撕碎的国文课本。
老人是怎么得知课堂里发生的事情的?大概他在校门口看见了日本兵。
放学回家,我跟父母讲了学校里发生的事。父亲叹气,说,自己的国文你还没学好呢。母亲说,那个戴老花镜的老人有一肚子学问,住在有竹林的院子里。
我看得出,说起那位老人,父母都很佩服。我终于知道,老人不是拾荒者,而是一善社的成员,那时我还不知一善社到底是个什么组织。一善社于1929年成立,是省政府批准成立的民间慈善机构,日常业务为施诊、施药,救助的对象是城内的贫民。我家一个贫穷的亲戚也被救助过。这些都是后来父母零零星星讲的。
拎白布口袋的老人就住在一善社内,那也是他家祖传的宅地。他每天自愿出来捡写了字的纸,也是一善社的善举。其本意是对传统文化的敬重,同时又净化环境,告诫世人,文化不能随意抛弃,哪怕一片碎纸也应当珍惜。我未料到,母亲也知之甚深,她竟说,你可以不去捡,但不能随便丢。
那天晚饭后,父亲带我去见老人。我家与竹林院只隔了一条街,近在咫尺,我竟从未去过。那里很寂静,像闹中求静。
院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一善社。这是个两进小院,后院有一片竹林,共有三间西屋,过了后院的月门是一面山墙,山墙南有一座焚烧炉,用青砖垒砌。
父亲显然来过。老人没笑,可能不想让小孩发现他的秘密吧。父亲和老人没有客套。老人说,让孩子来看一看也好。
父亲说,先生每天捡来的纸,就投入这个炉子里焚烧。
我往熏黑的炉口探头,吹了一口气,炉中的灰烬像黑蝴蝶一样惊慌地飞舞出来。我掏出一方小招贴——木版刻印,这是我出于好奇在小巷的墙上揭下揣进衣袋里的。
一善社的小招贴上印着: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母若死时子丧尽……
终于把院门口牌子上的一善社与小招贴上的一善社对上号了。我说,这是您刻印的吧?
老人点点头。
我说,我喜欢鸟,您刻得不错。
老人伸手从白布口袋里拿出一本书,每一页都由碎片拼接粘贴而成,不规则的碎片接连在一起。这要费多大功夫呀。
我说,这不是我们先生的教科书吗?
老人说,明天上学,你交给国文课的先生吧,还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