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杨岗去喝骨头汤

父亲说：“你爷爷弟兄两个。你爷爷是老大，晚清时中过举人，武昌起义后便在乡下以教蒙童为业，人称大先生。你二爷呢，人称二杠子，30多岁了还没娶媳妇，一直帮你爷爷勤扒苦做养活一家人。我那时也就十二三岁吧，也没钱念书，只能到西杨岗地主老财杨百川家放牛混口饭吃。”

其实，无论是我爷爷还是二爷，我都没见过。因为他们去世时我还没出生哩，什么事都是后来听我父亲讲的。

我爷爷和二爷身架都不高，也就一米六吧，容貌也酷似，但脾气不像。我爷爷性子温温吞吞，做事慢条斯理，还张口子曰闭口诗云的；二爷肠子直心眼儿实，做事风风火火，说起话来像木杠，两头一般粗。

我爷爷租了杨百川家的几亩田来种，立夏前种早稻，立秋抢插晚稻，秋收后还要赶播一季冬小麦，一年四季的农活儿多得像一嘟噜一嘟噜葡萄串似的。我爷爷不善干农活，也不屑做这累得心喷血的苦力，所以总变着法子耍滑偷懒。

正是犁耙水响的“双抢”时节，二爷挑着草头往返打谷场好几趟了，再回到田头时，见我爷爷仍弓着身围着草头打转儿，气不打一处来。

二爷吼：“哎，大先生，您做什么呢？拿着草腰子围着草头转圈，难道是要绑猪杀吗？”

我爷爷干咳一声，说：“非也，非也。这一担草头有一百多斤重，我挑不动哩。哥拿草腰子匀一匀，好把一担分作两担挑。”

我奶奶踮着小脚给我爷爷摇蒲扇，说：“就是，把一个草头杀成两个草头，你哥才挑得动。哎，大先生，可别累着了。”

二爷的鼻子都气歪了：“嗬，小姐摇扇，先生作秀，这哪是干活儿的架势？都滚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我爷爷立时羞愤难当，便一家伙儿扔了冲担说：“兄弟，好生无礼！好，我滚，就滚到西杨岗去喝骨头汤。二杠子，那这些草头，就拜托了！”说着，我爷爷还朝二爷作了个揖。

西杨岗街上有几家肉案子，其中一家黄姓肉案除了卖肉，逢双日的大集时，还免费赠送些骨头汤。骨头汤是用架起的大铁锅熬煮的，几根排骨、筒子骨在锅底劈柴的加持下不停地翻滚，诱人的肉香就弥漫了整条街。我爷爷换上长布衫，步行大半个时辰来到了汤锅前，从怀里摸出十几个铜子，打上二两吊酒，切上二两烤馍，就着一碗骨头汤滋润地喝起来。末了，还不忘给二爷拎上一瓦罐骨头汤。

我爷爷租的地与杨百川的田紧挨着，中间仅隔着一道狭长的田埂。杨百川做事绝，暗地里让长工在犁田时不断地削田埂，后来田埂越削越细，硬是把大半个田埂给削到他家了。二爷看不过去，便去找杨百川理论。

杨百川耍横说：“我削你的田埂？那田埂上可有你的名号？别忘了，就连你家租的地，也是我杨家的！”

二爷被戗得面红耳赤，冲上去想揍杨百川一顿，结果反倒让人家打得半死。

我爷爷请来镇上的郎中闵三先生给二爷看伤。闵三先生看后直摇头，说：“这伤淤在心里，难治啊。”

闵三先生是镇上的名医，说话向来谨慎，他说难治，就等于给人判了死刑。我爷爷一听便哭：“好你个二杠子呀，你跟杨百川杠什么呢？都怪哥无能，至今还没给你娶个媳妇哩！呜呜。”闵三先生不忍，又撂下几服草药说：“这些药先吃吃看，好便好，不好便拉倒。如果他想吃什么，可别省，说不定以后就吃不成了啊。”

草药一天天减少，二爷也一天天消瘦。奶奶记起了闵三先生的话，含泪问：“二兄弟，你还想吃点儿啥？”二爷嘟噜着喉结子，语焉不详。我爷爷坐到床沿上，握紧二爷的手说：“兄弟，你是说，明天是不是西杨岗的集日？哦，你是想喝骨头汤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爷爷抱着瓦罐去了西杨岗。到了中午，我爷爷没回来，瓦罐却回来了，是邻居肖福清抱回来的。

据《澴川革命史志》记载：1942年6月17日，花园日伪驻军派出一个小分队蹿至西杨岗抢夏粮，屠杀群众36人。我爷爷便是其中一个。

肖福清说：“大先生本来是跟我一起逃跑的，但他抱着罐子，怕弄洒了骨头汤，就落在了后面，被鬼子追上，一刺刀给挑了。等鬼子走远了，我才敢从田沟里爬出来，找到奄奄一息的大先生，他还抱着罐子不放。大先生说，这汤一定要带回来，给二杠子喝。说完，便断了气。”

土黄的瓦罐已经染成血红色。我奶奶掀开盖子时，骨头汤还有些热气，用筷子搅了搅，里面还漂着几片猪肉。

喝了骨头汤，又吃了几服药，半个月后，二爷竟神奇地下地了，又活了30多个春秋。

我爷爷被害的那天夜里，杨百川家突然失火了。

后来，我父亲就投奔了在大悟山坚持抗日的新四军，直至抗美援朝战争胜利。

今年清明时节，已是95岁高龄的父亲要去给二位爷再上一回坟。

我爷爷的坟和二爷的坟紧挨着。两堆纸钱刚烧着，风一吹，纸灰便合到一起，飘上了天空。

父亲咧着干瘪的嘴巴笑：“肯定是你两位爷拿了钱，一起去街上喝骨头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