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规矩

作者: 司玉笙

那年,他去县文化馆报到的第一天,一位女同志就拿着登记簿让他登记。

他愣了一下,认出她就是那位会画画的副馆长。

此地将办理结婚手续称为“登记”。男女双方登记之后即视为正式夫妻。他以为副馆长要查婚姻状况,便爽快地答道:“登记过了,谢谢领导。”

“这上面咋没有你的签名?”副馆长解释道,“大才子,这是考勤,上班必须登记。”

当天回到家,他对妻一说,妻大喜,说:“这规矩好,往后咱家也照这规矩办,你下班回来登记。”

“那是公家的规矩,咱自己家弄这个不让人笑话?”

“公家兴咱家也兴,谁想笑话就笑话呗。”

妻当即从他的挎包里翻出一本学生作业本和一支圆珠笔。“公家那个本子是啥样的?哦,咱不能跟公家比,这个就中。那本子是放在桌子上还是挂在墙上?”

“是摆在桌子上的,领导经常查看……”

妻看着他,脸上浮出难色:“上哪儿去弄那样的桌子呢?”

“这有啥难的?”

说罢,他从堂屋里搬出一把老木椅,端放在门后。妻高兴了,用锥子在本子上戳了个眼儿,穿上绳子,将圆珠笔拴牢。

“用你的本子和笔,你心疼不?”

“心疼个啥?做作业还怕费本子?”

“好,好。”妻提笔在本子首页写下了一行字:“从今儿开始,明涛每天下班后都要在这本子上登记。”

有了这规矩,明涛欣然照办。倘若回来晚了,他便注明事由。有时给双方父母和孩子买的衣服啥的他也记上,并注明价格。

明涛能到文化馆上班,得益于他对写作的热爱。自初中起,他便迷上了文学,继而拿起笔写稿。高考落榜后,他被安排到村小学担任代课教师。在学校里,他利用业余时间写作,作品接二连三登上省级以上的报刊,引起了县文化局的关注。于是,二十多岁的他就被借调到县文化馆,专职创作,按临时工的标准发放工资。

到文化馆后,他大多时间都是骑自行车深入乡村,了解民情世风,搜集创作素材,有时吃住在农户家。由于佳作迭出,很多还获了奖,没几年他就入编转干,后又被保荐到某大学中文系深造,拿到了文凭。

此后,他先当馆长,后又升任局长、副县长。家搬到县城后,那个“登记簿”依旧在门后那把椅子上,还是那种学生用的作业本。

儿子上学之后,回家也必须登记。有父亲传帮带,这小子签起名来如行云流水,有时还会写下“爸爸给我买的鞋太好了”“长大了我也骑自行车上班”“爸爸妈妈,我爱你们”等字句。

每每看着这些,夫妻俩都喜不自禁。

四季变换,岁月飞逝。作业本用完一本再换一本,几十年不间断。用过的作业本被妻装订成册,五年一册,还编上了年号。在那些本子上,亲朋的登记也不少,其中双方父母的签名最多。老人家知道他们家的规矩,进门就主动登记,甚至连手机号码也写上。

每隔一段时间,妻就会拿出登记簿翻看。

“你的字越写越中看。儿子仿你,懂规矩、肯钻研。”妻说。

“心正字不斜。没有你这本子哪能留住这些?”

“留住的是咱过往的日子,记下的是一年胜似一年的光景,还没有残缺,怪了。”

“不怪,那是用心了。”

大前年退休后,他与妻形影不离。那一次他偕妻去喝喜酒,到地方一看,主家将原文化馆的老人安排在一个雅间。一进门他就看见那位女副馆长也在座,只是发如霜染。但是,她一开口说话,声音一如从前。

“大才子,今儿个终于见到你和弟妹并排了。登记,登记!”

众人不知何故,问清缘由后都笑。

宴罢回到家,妻说:“听说你的那位女领导至今未嫁,难道说这地方没有她中意的男人?”

“人家是艺术家,心思都在艺术上哩。人各有志,你可不要乱猜乱讲,这也是规矩。”

“这我明白。她说她家去了人也登记,省得忘了。”

“真的吗?我没在意。”

“你在意了,就是装着没听见。明儿个咱去看看她,看她用的是啥本子,把咱俩的名字也登上去。”

“不管她用的是啥本子,咱还用学生作业本,活到老、登到老、学到老。”

翌日上午,明涛和妻带着礼物去原副馆长家。拿到登记簿后,妻旁若无人地蹲在茶几旁,将两人的名字郑重地登记上去。末了,她还嫌不醒目,又描了几笔加粗。

“这本子真好,封皮比俺家的硬。”妻说。

妻抬头一看,见两个旁观者笑而不语,还不住地揉眼,手指上有点点湿亮。

妻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站起,张开双臂将女画家箍在怀里,很紧。

往后的日子里,在连接两家的林荫大道上,在各个公园里,人们常见到三位老人结伴而行。

外人不知道的是,在他们两家的登记簿上,不但有双方的签名,还有画。其中一幅画上是太阳下的一排大树,树上方有无数鸟儿结伴组队旋飞,形如蛟龙。

那是儿子回来探家时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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