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事

他从房顶上下来，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啥滋味。他走到橱柜前拉开上面的门，拿出里面的半瓶酒，摇了摇，酒还是那么清澈透明，打开盖儿嗅了嗅，仍是那股子香味。

这半瓶酒放这儿三年多了，就像他刻意尘封的一段令他痛苦的岁月，他一次都没去触碰过。那天他和李登奇、王双振喝酒的情形，此时又在脑海里浮现。

那天，天上飘着小雪。李登奇打来电话，说有事找他和王双振商量。他说，来我家吧，让你弟妹弄几个下酒菜，这冷天儿正好喝点儿酒。李登奇来的时候，拎过来一瓶御藏五十二度杜康酒。没喝酒之前，李登奇就把事说了，说怕一会儿喝多了误事。原来李登奇不想养牛了，出手的原因很简单，到村里任村支书以后，事太多就没有时间饲养牛了，李登奇希望他或者王双振接手这些牛。李登奇说，卖给别人我心里不得劲儿，咱是好兄弟，你们俩接手养吧，我只要成本价。之后，李登奇说了一个数，是亲兄弟才能享受的价格。

他们仨是发小，李登奇和他还是邻居。当年从镇中学毕业后，他和王双振出去打工了。李登奇上了技校，学的是兽医专业，毕业后在镇里兽医站干了几年，后来辞了工作，回家养牛。他和王双振各自成家后，也跟着李登奇养牛，这一养就是二十来年，因为李登奇懂技术，他们养牛养得顺风顺水，稳赚不赔。

王双振说现在他老婆身体不好，不想扩大养殖规模了。李登奇问他，他挠了挠后脑勺说，牛好，价格也美丽，只是资金有缺口，牛棚也不够用。最后商量的结果是，王双振拿钱给他补充资金缺口，李登奇拆除牛棚的材料，无偿拿来给他扩建牛棚。

那天的酒，一人刚喝完一杯，李登奇因村上有事，王双振接到家里电话，两人都要走。他说酒留着，等哪天哥儿仨再接着喝。

他接手李登奇的牛不过一个月，牛价就开始下跌，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就跌到了历史低谷，而且在继续下滑。看着这一院子的牛，他慌了，整夜睡不着觉。他左思右想，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这是李登奇挖的一个坑，王双振有意无意地做了推手，就把他推进坑了。李登奇是个精明人，对养殖业非常有研究，他一准儿知道牛价要下跌才低价出手的。他和李登奇从小关系就好，养牛后走得更近，似亲兄弟一般。一想到被亲兄弟一般的李登奇阴了一把，他就抓心挠肝地难受，心里的那道坎儿越垒越高。

他把两家的界墙垒起了半人高，再也不用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他在街面上老远看见李登奇就绕开，有时候躲不及，也像不认识一样。欠王双振的钱，他在王双振老婆做肺癌手术时把王双振当初借给他的补充资金缺口的钱还了回去。后来王双振又陆续借给他十几万元，都是上赶着送过来的，他一直没还，也确实还不起了，只能等牛的行情好了再说。他想好了，如果王双振现在找他要钱，他就让王双振找李登奇要去，好在王双振一次都没提钱的事。三个人的关系就那么冷着、闷着，没公开撕破脸皮。

一天傍晚，王双振来到他家。屋子里闷热，一台电风扇有气无力地吹着。王双振的脑门儿上淌着汗，半天才吭哧瘪肚地说明了来意，儿子考上了大学，家里实在没钱给孩子交学费了。他对着王双振又是一顿牢骚，要不是李登奇，即使牛的行情再不好，他也应付得来，哪能欠下这么多的债务。

王双振说，李登奇也很后悔，总想找你聊聊，可你根本不给他机会。这几年我给你拿的钱百分之九十都是李登奇的，他怕你不接受，也怕你不坚持养下去，那损失可就大了。

这个信息让他感到很意外，让王双振找李登奇要钱的话在舌尖上咕噜了两下，被他咽了下去。他连着三个集日，赶着五头牛去大牲畜市场碰运气——无论如何也得把欠王双振的钱还了，把他儿子上大学的学费给张罗上，娃考上大学不容易，这当然是最大的事。可是，五头溜光水滑的牛，怎么赶去的，又怎么赶回来了。又到了集日，他都没心情去了，可欠人家的钱咋办？在外地打工的媳妇和闺女到月底才开工资。他早饭没吃，无精打采地赶着牛又上路了。

道路两旁的玉米长势非常好，已经散发出成熟的馨香。他低头走着，眼里、心里都只有那几头牛，希望今天能碰上真正的买家。

哎，大兄弟，你这牛卖吗？

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五头牛就这样在半路上被人买走了，那个人给出的价格，于当时而言等于天价了。他拿了钱就往回走，生怕那个人反悔追过来。走着走着，他又觉得这事很蹊跷，他掐一把自己的大腿，不是做梦！他躲进玉米地里，把钱又仔细看了一遍，都是嘎嘎新的真钱。这个买家肯定不懂行，或者脑袋有毛病。想到这儿，他又有些于心不忍，钻出玉米地一看，人和五头牛都不见了。

日子一晃过去半个月，这天夜里，院子里的牛不知啥缘故，哞哞地叫个不停。他跑出去看，没发现什么异常。早晨起来，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自家的牛都朝着李登奇家的院墙叫唤。两家的界墙被他垒高了，他不好意思爬上墙头看，只好上了房顶，想瞧个究竟。这一看，他半天才反应过来。

李登奇家的院子里正好有五头牛，它们齐刷刷地站在墙根下，仰头冲着他家院子叫，就是自己卖掉的那五头。

他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一定是李登奇让人在半路买走了他的牛。他鼻子酸得不行，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给王双振打了个电话，让王双振到李登奇家喝酒。撂下电话，他拿着那半瓶酒，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