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在腰上爆炸:危险的寻呼机
作者: 叶竞成这是一个注定引发世界巨震的时间点。
2024年9月17日下午3点30分,从黎巴嫩首都贝鲁特郊区的繁忙道路到边境贝卡谷地的寻常街巷,数千部金波罗牌寻呼机同时响起哔哔声,提示新讯息的到来。5秒钟后,当持有者查看讯息时,这些寻呼机骤然爆炸。
24小时后,第二轮袭击接踵而至。包括智能手机、太阳能板、收音机在内的多种电子设备发生爆炸。综合新华社报道,两轮袭击造成至少32人死亡,2000余人受伤,绝大多数伤亡者是黎巴嫩真主党成员。
面对这场袭击,黎巴嫩真主党总书记哈桑·纳斯鲁拉称,自己的组织受到了“黎巴嫩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
黎巴嫩真主党发源于1982年的第五次中东战争,此后,在旷日持久的军事冲突中,逐渐形成大规模的武装力量,并控制了黎巴嫩南部地区,与以色列直接接壤。2021年,真主党领袖宣称,该组织已经拥有10万名战士。而此时的黎巴嫩政府军仅有8万人。
袭击发生后,尽管以色列不予置评,但国际社会仍将以色列的安全机构视作幕后策划者。据新华社报道,黎巴嫩真主党也已经认定爆炸袭击为以色列所为,并声称,以色列将因该行为受到“严酷清算和公正惩罚”。
当然,国际社会对以色列的“有罪推定”还有一个原因:利用电子设备进行非常规作战,的确是以色列安全机构的惯用策略。
细密的谍网
以色列是网络间谍技术最发达的国家之一。
据央视报道,3年前,多国媒体和机构曾披露,以色列NSO Group集团开发的飞马间谍软件能够侵入苹果和安卓设备,窃取数据信息。
该软件已被多国政府用于监视合法工作的记者、人权工作者、政治异议人士以及其他国家的政治家。法国总统马克龙和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均在飞马软件监视目标之列。
自1948年独立以来,充满争议的建国过程使以色列处于极为恶劣的地缘环境中,先后经历多次中东战争,巨大的生存危机迫使以色列编织出一张无孔不入的细密谍网。
如今,在数字技术加持下,受过高等教育的电子通讯工程师成为新的密探。他们编织了与旧谍网相互交织的数字谍网,寻觅着一切可疑的信息,还发明了特有的“电子通讯袭击”模式。
据《环球时报》报道,1996年暗杀叶海亚·阿亚什时,以色列就使用了“电子通讯袭击”的方法。
巴勒斯坦人阿亚什是哈马斯组织的炸弹工程师,他改进的自杀式爆炸装置造成了约90名以色列公民的死亡。决心复仇的以色列国家安全局(又称“辛贝特”)得知阿亚什常常使用发小奥萨马·哈马德的手机与外界联络,而奥萨马的舅舅卡米尔·哈马德恰好是以色列的线人。于是,辛贝特为阿亚什量身定制了一款可被窃听的手机,并在手机中安装了5克黑索金炸药。情报人员隐瞒了手机内置爆炸物的事实,以监听为托词,要求卡米尔将手机赠予其外甥奥萨马。1996年1月5日,以色列情报人员监测到卡米尔的手机在通话,确认通话者为阿亚什后,以色列情报人员引爆手机,将其远程击杀。
从暗杀阿亚什到黎巴嫩爆炸案,这28年里,以色列安全部门逐渐建立了覆盖周边的电子监控网络,被监视者不再是政治个体,而是作为整体的“人口”,一切居民的通讯信息均被纳入持久的监视之中。
以色列的电子监控网络始于加沙,后扩散至黎巴嫩,尤其是位于南方的真主党。2007年,黎巴嫩首次披露,以色列在当地进行大规模的非法信息收集。然而,黎巴嫩政府部门对此无能为力,他们缺乏专业的数据保护机构。
渗透黎巴嫩通讯网络后,以色列安全部门能够追踪当地电话号码的定位及机主身份归属,确定电话所有者是平民还是黎巴嫩真主党成员。
进行军事反击时,以色列也常凭借这种信息侵入能力向平民发出预警,减少平民伤亡,规避人道主义的指责。例如,2018年,以色列向黎巴嫩南部卡夫基拉的村民发送短信,警告他们潜在的炸弹袭击。此事引得黎巴嫩驻联合国大使阿迈勒·穆达拉利向联合国大会发起抗议,谴责以色列侵犯黎巴嫩平民的个体隐私权。
寻呼机袭击事件遵循了类似模式:周一清晨,黎巴嫩南部和贝鲁特部分地区居民接收到短信或录音电话,要求他们立刻从真主党据点内撤离,当地广播系统同样被以色列侵入,传递预警消息。
此外,以色列还投入数百万美元,开发能够远程激活麦克风和摄像头监视手机使用者的技术。借用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提及的概念,真主党人生活在以色列构筑的“全景敞视监狱”中。
“全景敞视监狱”是19世纪司法改革家设想的乌托邦。改革家希望设计由圆形大厅和百叶窗检查室构成的监狱,在这里,只需一名警卫便能监视楼内的所有囚犯,而犯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处于被监视状态,只能生活在恐惧中。
这恰似黎巴嫩真主党人的境遇,他们知道自己的手机被监视,但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出现在情报部门的大屏幕上。
谁还在用寻呼机
自2023年新一轮黎以冲突以来,以色列的“全景敞视监狱”制造了多起死亡事件,多位高级军事指挥官因位置泄露而遭“定点清除”。
黎巴嫩真主党人渴望扭转不利局势,在2024年2月的电视讲话中,现任真主党总书记哈桑·纳斯鲁拉将手机形容为“特工”。他说:“你问我‘特工’在哪里。我告诉你们,你手中、你妻子手中和你孩子手中的手机就是‘特工’。”
为了躲避“特工”,哈桑·纳斯鲁拉给出的方案是把手机“放进铁盒子里,锁上”。
“锁上手机”是哈桑·纳斯鲁拉一贯的策略。在他看来,作为弱者,黎巴嫩真主党应当以低科技路线反制以色列的高科技路线,而寻呼机正是低科技路线的重要一环。
寻呼机也因此在黎巴嫩真主党内部得以普及。
纳斯鲁拉推崇的寻呼机诞生于1948年,流行于20世纪80~90年代,后因网络和手机的普及而逐渐边缘化。不过,一些外国快餐店点餐完毕后,服务员会为顾客提供一个黑色圆盘状机器。当食物准备完成时,机器便会发出哔哔声,同时震动和闪烁红光。这种黑色机器便是餐厅寻呼机。
除餐厅外,由于其无需网络、传讯便捷的优势,寻呼机在医疗、应急救援等特定领域仍占有一定市场份额。例如,英国国家卫生服务局传呼机使用量占全球寻呼机市场的10%以上。
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寻呼机也被用于人口贩卖、贩毒等黑色产业。早在黎巴嫩真主党之前,贩毒集团已经发现了寻呼机的独特优势。它使用无线电通讯,可以避免泄露定位和机密信息。
自2023年以来,纳斯鲁拉严禁真主党成员开会时使用手机,禁止他们使用手机交流行动计划和工作细节,要求他们随身携带寻呼机,借此传递行动信息。
不幸的是,黎巴嫩真主党并不具备生产寻呼机的能力,必须依赖进口。这给以色列安全机构提供了新的契机:渗透寻呼机的全球供应链,为真主党人定制“定时炸弹”。
扑朔迷离的全球供应链
不同于当代电子设备,寻呼机等老旧设备的供应链管理并不严格,假冒伪劣产品掺杂其中。
综合多家媒体报道,黎巴嫩真主党大约在5个月前购买了新寻呼机,用以替换旧机型。运抵黎巴嫩前,这批新设备已经被植入爆炸物“季戊四醇四硝酸酯”。具体操作者可能是以色列专事网络情报作战的8200部队。该部队可追溯到以色列建国早期的密码破译团队,该团队数字化转型后,曾参与网络攻击伊朗核设施等任务。
制造和销售这批寻呼机的“嫌疑公司”BAC,注册于布达佩斯的一幢二层楼房。根据注册文件显示,BAC仅有一名员工,业务却涉及报纸出版、石油生产、电脑程序设计等诸多领域。与业务广泛形成鲜明对照的是,BAC并没有自己的生产线。
在接受采访时,BAC唯一的员工、49岁的阿尔西迪亚科诺表示,BAC公司只是中间人,并非生产者。匈牙利政府发言人柯瓦克斯也在社交媒体上宣称,当局已证实涉事公司是家贸易中介公司,并未在匈牙利境内设置生产线。
部分消息显示,BAC是以色列安全机构设置的空壳公司,为了掩人耳目,BAC的确接收了一些普通客户的订单,但他们真正重视的客户是黎巴嫩真主党。至于黎巴嫩真主党是否与BAC签订了购买合同,BAC在哪里制造了寻呼机并植入爆炸物,仍是有待破解的谜团。
太阳底下无新事,寻呼机爆炸事件是“黎以”之间一系列冲突的延伸,它遵循着以色列特定的监视、识别与袭击模式。
然而,这场袭击终究蕴含着一些令人恐惧的新问题,与暗杀阿亚什等早期实践不同,这一次,暗杀者不再通过密探网络将爆炸物安置在某个个体身边,而是通过控制生活必需品的跨国供应链,制造有针对性的武装袭击。
这无疑会给本已脆弱的全球化投下更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