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传奇
作者: 李永斌木偶之家
同治皇帝年少继位那会儿,根基不稳,朝廷各方势力暗潮涌动。不过,清廷上那些争权夺位的事,对大多数老百姓来说,还是很遥远的。百姓自有百姓的烦愁,日子不易过,日子总得继续过。
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山东海河县,有位贫病交加的木偶老艺人吴有福。这日,他倒在自家茅草屋里,奄奄一息,身旁围坐着儿子一家三口。
吴有福艰难地抬起手,指指门后那个黑木箱。儿子吴郝运赶紧把箱子挪过去,问:“爹,您要这个?”吴有福又费力地动动手指,示意打开箱子。
吴郝运照办,箱子里面有四只木偶——唐僧师徒四人的模样。吴郝运知道他爹最喜欢那只孙悟空木偶,便拿出来递给爹。吴有福将木偶紧紧地抱在怀里,两行浊泪无力地淌了下来。他缓缓地说道:“这是你太爷爷亲手做的木偶,传到我这儿快一百年了。我干了一辈子木偶戏,如今也把这手艺传给了后代。这一行虽然发不了财,但也算养活了咱一大家子,这玩意儿对咱有恩!”
吴郝运和他八岁的儿子吴安平听后,重重地点头。吴有福欣慰地闭眼,轻轻抚摸着怀里的孙悟空木偶,喃喃道:“把这个和我葬在一起,我俩在地下好有个照应。阎王爷见了孙悟空,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吧!”
夜里子时,一只夜猫子鸣叫着飞过,吴有福抱着他心爱的“齐天大圣”仙逝了。吴郝运谨遵父命,把爹和木偶仔细地装殓好,埋在了县城郊外的一处高地。
办好父亲的后事,回到家中,吴郝运便把剩下的唐僧、猪八戒和沙和尚木偶用布层层包妥,放回了木箱,再套上铁链锁好。妻子梅氏不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从现在起,这就是传家宝,演戏不再用这些木偶,我自己另做新的。”
吴郝运说到做到,不到三个月,他便做出三套不同戏剧人物的木偶。木偶分提线木偶、杖头木偶、铁丝木偶、掌中木偶等。吴郝运做的是山东杖头木偶,由三根棍支撑,与提线木偶的操作手法相反。杖头木偶是人在下,一手执主棍将木偶举过头,一手持另外两根操纵棍,完成木偶的一系列肢体动作。主棍内设有机关,可根据需要完成眨眼、张嘴、攥拳等细微动作,使木偶表演更生动。因为杖头木偶有一定分量,又需要一直举着演出,所以非常考验表演者的臂力和耐力。
吴郝运带着妻儿坚持每晚练功,到了白天,他们一家就进城卖艺。他们往人多的地方一站,支上一个铁架,蒙上一块一人高、两丈宽的红布,就能表演了。吴郝运和儿子站在幕布后面,他的身体刚好被幕布挡住,而吴安平年岁尚小,个头太矮,要踩着高跷才行。表演前,吴郝运会学着父亲的样子给家人吼一嗓子:“好戏开场喽!”接着,妻子梅氏拉弦伴奏,父子俩则边唱边演,有时剧目人物众多,两人还要分饰多角。虽然忙活,一家人倒也配合默契。因为他们的表演出彩,一时风靡全城,甚至名传济南府,经常有达官贵人邀他们去唱堂会,吴氏木偶戏从此名声大噪。
祸从口出
光绪二十五年,慈禧太后搬到颐和园的乐寿堂去住,已经有段日子了。此地风景秀丽,气候宜人,老佛爷整天对着如此美景,却还是郁郁寡欢,这可急坏了大总管李莲英。
寒冬腊月的一天,宫内异常冷清,慈禧百无聊赖地躺在凤床玉榻上闭目养神。突然,李莲英入内,小声禀报:“老佛爷,今儿个给您找着一好玩意儿,您赏脸瞧瞧?”
慈禧连眼皮都没抬,说道:“猴崽子,有啥好玩意儿是哀家没见过的?又想找个由头讨赏吧!”
“只要能让老佛爷宽心,就是对奴才最大的赏赐!奴才这次找了能人异士来给老佛爷解闷呢!山东海河县有一吴氏木偶戏,表演起来如真人附体,实乃民间绝技。”
“当真?赶紧叫来看看!”
“人就在宫外候着呢!”
“你这是把准了我的脉呀!宣上来,就在这儿演吧,我懒得动弹。”
不一会儿,李莲英便领着吴郝运一大家子进到殿内。此时的吴郝运和妻子已是古稀老人了,儿子吴安平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踩着高跷演木偶戏的少年郎,他的身边站着妻子刘氏和儿子吴兴同。
行礼之后,慈禧命令开演。吴郝运便驾轻就熟地准备开戏——现在是妻子和儿媳拉弦,爷仨表演,选的剧目是《西厢记》。爷仨一边操纵木偶,一边唱,一会儿装男,一会儿扮女。木偶如同真人一般惟妙惟肖,逗得慈禧哈哈大笑。
演完后,慈禧意犹未尽,她眯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手艺挺好,看你们满头大汗,想必还挺吃力,练这东西多少年了?”
吴郝运恭敬地回道:“回老佛爷,草民练这木偶戏有六十九年了,是吴氏木偶第六代传人。”
“好个传人!你与哀家细细讲讲这木偶戏的门道。”
说起木偶戏,吴郝运的欣喜之情不能自已,他说道:“回老佛爷,这木偶戏也叫傀儡戏,木偶不是活人,只是任人操纵的一个工具……”吴郝运只顾着滔滔不绝,未曾发现慈禧脸上已有愠色。李莲英赶紧示意他就此打住,然而于事无补,吴郝运越讲越来劲。“操纵木偶的人在幕后,大权都在他手里。他让木偶向东,木偶绝不向西;他让木偶骂狗,木偶就绝不会去打鸡……”
慈禧突然一探身子,两眼盯着吴郝运,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说说,咱们大清谁是木偶,谁又是操纵这木偶之人呢?”
吴郝运一时蒙了,没等他开口,慈禧早已怒目圆睁,脸色大变:“混账东西!来人,统统拉出去砍了!”吴郝运一家都被这一声吆喝吓得浑身战栗。
李莲英一瞧,不妙,这人可是他找来的,事情闹大了肯定牵连自己呀,便赶紧打圆场:“老佛爷息怒,这小老儿就是一山野村夫,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以免真落了小人的口实……依奴才看,不如赏他们几十大板,逐出京城,也就是了。”
慈禧点头了。就这样,吴郝运等人被架出去各领了三十大板,一家子带着伤,被连夜逐出京城。
回到家中的吴氏一家惊魂未定,不敢轻易再演木偶戏了,从此吴氏木偶一蹶不振。几年后,吴郝运去世,大清灭亡。乱世年代,吴氏木偶第七代传人吴安平,带着一家老小奔赴省会济南谋生,因为技艺精湛,一时又声名大噪,渐渐为泉城百姓所喜爱。
幕后遇险
转眼到了1925年,山东省省长张宗昌刚赴任,就听说济南来了个木偶戏班子。他很好奇,吩咐副官把吴安平一家请到府中演出助兴。
吴安平如今已上了年纪,儿子吴兴同也有了家室儿女。吴氏家族越发壮大,演戏便可以放开拳脚,一些人物众多的剧目也能搬上舞台了。这次受邀,吴安平得知省长张宗昌要大摆宴席,请省城有头有脸的商贾贵胄来看戏。因为有爹的前车之鉴,吴安平交代家人不可胡乱说话,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摆宴那天,上演的是名剧《下陈州》。吴安平让儿子吴兴同饰演主角包公,儿媳饰演西宫娘娘,他自己甘愿做个配角,饰演包公身边的衙役。身经百战的吴安平对这次演出信心十足,然而儿子吴兴同还是太年轻,以前搭野台子演惯了,哪见过这般阵势?尤其看到张大帅府上一列站岗的士兵,个个凶神恶煞,手持长枪利刃,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他就打心里发颤。这不,越是心神不宁,越要出错!剧中有一段戏讲的是包拯去陈州赈灾,路上被西宫娘娘拦住了去路。吴兴同饰演的包拯,本该和西宫娘娘有一段斗智斗勇的戏,但吴兴同昨天刚演完《华容道》,他一时紧张,竟还以为是演曹操呢,居然迷迷糊糊地把木偶“曹操”给举了上去。这下可不得了,看过戏的都知道,包公是个大黑脸,而曹操是大白脸,这可错得离谱!只听台上扮演衙役的吴安平一声喊:“启禀包大人,西宫娘娘挡住了去路。”
“晓得了!”吴兴同应了一声,举着木偶一转身,底下却是一阵哄堂大笑。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是给自己叫好呢!
这时,吴安平一看木偶的脸,吓得腿都软了。今天这阵仗,怎么能出这种纰漏?弄得不好可是要送命的!情急之下,他只得将错就错:“大人,您的脸怎么惨白惨白的?”
吴兴同听话音不对,原本没这句台词呀,又看到爹的眼睛直往上瞪,才发现自己出了错,容不得愣神了,得赶紧圆场!他清了清嗓子,回道:“啊!那个啥,听你说娘娘挡住了去路,我是急火攻心,气得脸都白了!”此时,台下观众笑得前仰后合,连那些原本板着脸的士兵也憋不住了。再看张大帅,更是乐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一场危机化险为夷,吴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台下,张宗昌对一个富商说:“这玩意儿还真是设计精妙,老子头一次见,连甩胡子都跟真人一样,他们是怎么操作的?”
富商笑道:“大帅,您何不去那幕布后面瞧一瞧?”
“走!”
这时,饰演西宫娘娘的吴兴同媳妇举着木偶上台来了,正巧张宗昌站起身朝幕布后面走去,一撩帘子,就看见操控“西宫娘娘”的是个貌美如花的小媳妇。这女人明眸皓齿,浑身透着一股迷人的韵味。张大帅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故意上前攥住女人操纵木偶的手,问道:“听说这里头有机关,你给我展示展示……”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吴兴同媳妇直往后退。吴兴同赶紧凑了过来,一面将张宗昌的手扒拉下来,一面赔笑道:“大帅,她刚学木偶戏没几天,不太懂里面的技巧,还是我给您介绍吧!”
“谁要听你介绍?我就是愿意听这小媳妇给俺说道说道,再多废话,小心老子一枪毙了你!”
看张宗昌真生气了,场面僵下去不好收拾,副官赶紧跑过来解围:“大帅,咱先看戏,等演完,让她去屋里单独给您细说?”
“哎!对对对,还是你小子想得周到。”张宗昌一脸坏笑着,临走还不忘在吴兴同媳妇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吓得她浑身哆嗦。
戏终究是热闹地演完了,这时,外头有人送来一份紧急公函,张宗昌看了一眼,像有急事,带着人骂骂咧咧地坐上车走了。副官示意吴安平一家赶紧收拾东西走人,吴家人自然会意,速速打包后,混在散席的客流中,头也不回地溜了。
经这么一折腾,济南是不能待了,吴安平带着一家老小连夜返回了老家海河县。从此,他们只得低调行事,唱堂会的买卖一律谢绝,只说自己演的是俗不可耐的下九流玩意儿,不敢登堂入室去卖弄。别人一听,也就不再强求了。
重要演出
新中国成立后没几年,吴安平突然离世,儿子吴兴同成了吴氏木偶第八代传人。吴兴同有三个儿子,吴仁心、吴仁义和吴仁狄,全学了木偶戏。不过老大、老二天资不够,又不肯用功,未成气候。倒是老三吴仁狄,勤奋聪慧,演木偶、做木偶,样样精通,深得吴兴同喜爱。
那几年,吴兴同受人启发,对吴氏木偶戏进行了改良。他把木偶戏和相声、舞蹈等艺术形式相结合,研究出了新的表演方式。他带领剧团在本地试演,很快引起了轰动,吴氏木偶再掀热潮。
20世纪60年代初,有一天,县文化馆的馆长给吴兴同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一个月后,吴氏木偶戏有进京演出的机会。那天,吴兴同兴奋得整晚没合眼,但很快,他又发起愁来:去了北京,演什么呢?
吴兴同连夜将三个儿子叫来商量。大儿子吴仁心说:“有啥好多想的?《聊斋》《白蛇传》不都是咱们的拿手剧目吗?随便演呗!”
吴兴同皱着眉直摇头,平时演的,进京再演,没诚意!
二儿子吴仁义打了个哈欠,提议道:“那就演您新创作的相声木偶戏《连升三级》,多搞笑!”
“也不行,北京人相声听得还少吗?”吴兴同摆摆手,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吴仁狄说道,“老三,别光愣着,你也发表一下意见。”
吴仁狄笑道:“爹,不如咱们用木偶表演京剧《红色交通站》如何?里面‘点烟’那段戏很是精彩,用木偶戏的方式去演,一定能吸引人!”
“好呀!”吴兴同两眼放光,把手一拍,“就演这个!”
紧接着,吴兴同就拉着三个儿子开始分析剧本、揣摩人物、研究木偶设计。很快,他们发现了问题——“点烟”那段戏里,地下党杨婶周旋于两个特务之间,为掩护同志,她临危不乱。其中,杨婶机智地为对手点烟的桥段很有看头,但演木偶戏时,要怎样演才真切呢?烟怎么点燃?又怎么让木偶“吞云吐雾”?吴仁心、吴仁义一听这些就头大。吴仁心说:“费那个劲儿做啥?比画比画就行了,木偶终究不是真人,何必自找麻烦?”吴仁狄却说:“爹,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解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