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库风云

作者: 梁柱生

接旨北上

清代道光年间,向来以清廉著称的正四品官员、岭南容州府丞兼学政梁弘毅接到圣旨,要他赴京去户部银库查库一年。

梁弘毅接旨后,立马带上师爷、医官、保镖等随从前往。此时正值初冬,越往北走越冷,干瘦的师爷在马上冻得直打哆嗦。为忘记寒冷,他就找些话说:“大人,此次查库您打算咋个查法,是真查还是假查?”

梁弘毅毫不犹豫地回答:“真查。”

“可真查就免不了得罪人,银库关系盘根错节,涉及很多人的利益,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水深着呐!”师爷提醒。

“但假查,就会得罪皇上。”

“那也不一定,此前查库都是假查——走过场,以致每次的数目都不一样,都是忽悠皇上,但皇上也没有怪罪哪一个查库官。”

梁弘毅微微一笑:“师爷,如果假查,对得起咱们一路上吃的苦头吗?路途遥远颠簸不说,还生起了冻疮,痒得难受。”

医官闻讯,连忙拿来冻疮膏给梁弘毅搽上。

师爷听后,不再说什么。他早从邸报了解到,鸦片战争用尽了国库三千万两白银,战后赔款更是令朝廷雪上加霜。在跟洋鬼子开战的同时,黄河也连年决堤。堵决口、赈灾民,又把二千三百万两白银扔到了水里。大清一年的财政收入也就四千万两左右,除去各种开支,估计国库积存不会有多少了。

如果真查,得罪各方不说,皇上看到那点儿可怜的库存会不会龙颜大怒?要知道,当今皇上可是“史上第一抠门皇帝”,早餐连鸡蛋都舍不得吃,中餐也只有四个菜。皇后生日庆宴,他只准宰两头猪,竟然还用打卤面招待群臣,并且带头反对奢靡之风,就连龙袍都打了补丁。一些大臣见状,也争相将自己的新朝服打上补丁来上朝。补丁一度成了朝臣的时尚!出发之前,师爷叫梁弘毅也在朝服上打几块补丁,但遭到梁弘毅拒绝。

盘查银库,如果皇上生气或得罪银库各级官员,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返回容州都很难说。师爷决定到时劝梁弘毅别那么认真,查库对各方都有个交代就行。

十多天后,梁弘毅一行来到北京。京城下了一场大雪,银妆素裹,对初来乍到的南方人很有些吸引力。但梁弘毅顾不上欣赏雪景,便直奔皇宫朝见皇上。

道光帝在圆明园接见他时说:“朕面临的最大内忧即财政问题。目前国库积存几何?送上来的账目不一,令朕很是不悦,故请素有廉声的爱卿前来细查,冀不负朕望!”末了,道光帝叫太监端来一方精美砚台,送给梁弘毅,说是查账写字好用。梁弘毅拜受,见砚后镌着“道光御用”四字,不由得愣了一下。皇上解释说:“内务府依例给了朕四十方砚,这么多,哪用得完,又吃不得,闲置可惜了,所以都分给了臣下使用。”

“谢主隆恩!”梁弘毅感动得无以言表,一出皇宫就直奔户部银库,决心查个清楚!

没料到,这一查却查出了个惊天大案,他本人也倾家荡产。

三番拒贿

清廷的中央财政,除皇帝个人花销由内务府负责外,其余均归户部管辖。为了管理从全国各地征收上来的银钱实物等税收,户部特设银库、缎匹库、颜料库三个大库,分别存储各省解往京师的税银、绸缎布匹以及铜、铁、铅、锡、颜料、药材等物品。简而言之,户部就是清政府的财政部,户部银库则为国库。由于经常出现贪污等问题,朝廷除派大臣临时巡视外,还定期派满汉御史前往户部稽查。今年就叫了远在华南的梁弘毅。

不多时,梁弘毅来到银库。只见建筑坚固,气象巍峨,守卫森严,所有在银库做事的官兵均是旗人。

忽然,梁弘毅发现银库屋顶有几只猕猴在跳来跳去地打闹,不觉一怔。

管理银库的户部郎中兼司库乌格尔,此前已接到通知,知道这次来查库的是个“南蛮子”,根本不放在心上,却没料到对方会来得这么快。“又不是进京当驸马,咋这样猴急?”闻报后,他一边嘟囔,一边整理官服出来迎接。他官阶是正五品,比梁弘毅整整低一品,所以要出迎。但因是京官,谦恭中又带了些傲慢。

“梁大人如此迅速到任,真是雷厉风行,世之所稀,下官有失远迎!”大老远,乌格尔就笑脸相迎。

梁弘毅问:“银库屋顶上怎么有猴子?”乌格尔自豪道:“那是银库专门养的天兵,以防那些飞檐走壁的盗贼。”“养猴费用何来?”“户部有专项拨款。”

来到议事厅后,乌格尔简单介绍了一下银库情况后,便叫心腹端上一包银子,笑容可掬地对梁弘毅说:“这是下官敬献大人的三千两规银,望笑纳。大人的仆从,每人也有三百两。”

“我奉皇命前来查库,怎能让郎中私人破费?断断使不得!”梁弘毅严肃道,拒收规银。

乌格尔一听,愣住了。皇上年年派人查库,他见过的查库官也有几十个,拒贿的,还是第一次碰到,就退一步说:“下官个人的心意您不收,那惯例钱,大人总得收吧?”

他告诉梁弘毅,按照“惯例”,银库收取各地交上来的银两时,每一百两要多收四两,其中二两归库丁,二两归库官和查库御史,俗称“四两平”,是“辛苦钱”……

梁弘毅不动声色地问:“那一年下来有多少呢?”乌格尔伸出两个指头:“大概二万两吧。”“这种做法皇上知道吗?”

“这……”乌格尔语塞,“梁大人,那四两平是多出来的,于银库无损。多年来,银库一直都这么做,这是咱们的行规......”

“这显然既不合理也不合法。乌郎中,明说吧,除了上头每月发给查库官的三十八两饭食银外,所有的钱我都不能收!我若收了,以后还怎么查库?”梁弘毅斩钉截铁地说,之后吩咐把银库账簿抱来给他看。

乌格尔只好照办,心里却打起了鼓:往年皇上派来的查库官都是走走形式,并且没有一个不接受四两平,梁弘毅跟以前的查库官很不一样……

更令乌格尔惊讶的是,梁弘毅和他的随从就住在银库签押房,说是为了查库方便。

此人到底是真廉洁还是假正经?为了试探梁弘毅的真实想法,第二天乌格尔过来说:“既然大人不收四两平,那就作为银号捐官的款项上交,银号稍作表示,一年下来,大人也有万余两的外快收入。”

梁弘毅再次拒绝:“明辞而暗受,我是不会做的!”

查库官三番五次拒不接受银库的“潜规则”,让乌格尔觉得来了个不识时务的“另类”。他不死心,又托梁弘毅在京的同乡过来进言,说各银号给他准备了“到任礼”,共七千两。以后三节——春节、端午、中秋,每节另送七千两。也就是说,只要梁弘毅同意,在他查库的一年里,就有二万八千两银子进腰包。

梁弘毅皱眉:各银号为何如此慷慨?他叫师爷前去暗访,调查结果让他目瞪口呆。

侍郎试探

清朝时,可以花钱买官做,这叫“捐官”,价格按官职大小和所处区域的不同而异。各地捐官的钱,都由银号汇齐后送到户部银库。

银子虽是当时的流通货币,但质量成色不一。各银号贿赂银库官兵和验收银匠后,送往银库的银子就经常“以少作多,以次充好”。库官收了重礼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国有资产被围猎,国库亏空严重。

由此可见,各银号送来的所谓“到任礼”,其实是向梁弘毅行贿,目的是叫他在查库时别那么认真,得过且过,让银号继续有油水捞。

梁弘毅断然拒绝了到任礼。

查库官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接受任何好处,使得乌格尔愁眉苦脸,只得转而贿赂师爷,叫他从旁劝劝梁弘毅,别那么较真。谁知师爷也拒收银子!原来,师爷见梁弘毅铁下心要查库,后来也想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人都不怕,我怕啥,干脆大力支持,让京官们看看,南蛮子办事就是有一股认真劲儿!

账房出身的师爷打得一手好算盘,心算极快,在查库时是梁弘毅的得力助手。

乌格尔犹如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只得把此事呈报给上司——正二品的户部侍郎玛拉特。玛拉特听了下属的报告后说:“你官职比他低一品,他不接受,可以理解;我比他高二品,我来试试,世上没有哪个人不爱银子!”

当然,玛拉特也不能公然行贿。正在想办法呢,有个亲戚找到他,想捐个京郊的知县做做。玛拉特说:“此官价格二千两。”亲戚留下银子,走了。玛拉特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试探一下梁弘毅给不给他面子。如果贸然行贿,反而不好。

他把家丁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这天,梁弘毅和师爷正在查账,一人念数目,一人打算盘汇总。告一段落时,乌格尔带着两个人笑容可掬地来了。那两人一个是银号伙计,一个是玛拉特的家丁。梁弘毅知道,玛拉特的舅舅是户部最高官——户部尚书,也是他的恩师,他的仕途没少得到恩师的帮助。查库期间,他也曾抽空去拜会恩师和玛拉特,舅甥俩均表示全力支持查库。

梁弘毅对照《鬻官通览》,发现京郊知县价格为九百两白银,可清点家丁带来的银子,短缺了二十五两。他告知对方:“本官免收四两平,但你所缴之银尚缺二十五两。请禀明玛大人,尽快补足,不然就只好由我来代补。”家丁支吾:“出来时还是够数的,可能是路上弄掉了。”家丁回去向玛拉特告知此事,只好补足欠银。

通过这事,玛拉特知道梁弘毅是个铁面无私的家伙。自嘉庆以来,查库机制已成为一种摆设:翻翻账本,检查一下档案,大不了再到现场看看,煞有介事地指点一下,提出几条工作要求,然后收个大红包走人。现在梁弘毅如此认真查库,我等还有什么油水可捞?

当官的这样想,下边的库丁也十分不满,因为在梁弘毅的严厉监督之下,所有银子入库时都无法以少作多,也不能以次充好。银号得不到好处,当然也不再贿赂库丁和库官。

梁弘毅堵住了银库上下的财路,众人对他恨之入骨,心生杀机。

出计搬梁

这天晚上,银库大小官员聚到密室商讨,如何才能改变目前毫无油水可捞的“穷困局面”。几只猕猴跟着进屋避寒。

行伍出身的库丁领班那二说:“我去武馆找几个哥儿们把姓梁的除掉!”乌格尔摇头:“梁弘毅带来的保镖不是吃素的。再说,查库官被害,我们银库就首当其冲地成了最大的怀疑对象,到时刑部派人来查,反而会牵出更多内幕,不好。”

那二又出一计:“那我带库兵去把他赶走,一个南蛮子来掺和啥!”书役说:“查库官是皇上派来的,你赶得走?别废话了,他用的砚台还是皇上给的哩,听说皇上赐砚时讲‘查库若是遇阻,持砚击杀勿论’!”

“除又不是,赶又不是,难道我们只能坐以待毙?!”那二暴躁地踢了一脚旁边那只猕猴,猕猴尖叫一声蹿到了柜顶上。

“或者请皇上撤掉梁弘毅查库官一职?”又一官员说。

“你这更是废话,谁有这么大的面子?”那二不悦道。

讨论到半夜,仍毫无办法。乌格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因为梁弘毅很快就会查到银库的核心部分。思来想去,他只得于第二天带上礼品,到侍郎府问计。

玛拉特听了陈述后,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想的办法,无非是让梁弘毅离开银库;除了要他离开银库,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乌格尔又想了想,的确没有。玛拉特说道:“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花钱让梁弘毅升官走人!”

乌格尔吃了一惊:“梁弘毅害得我们毫无外快收入,还要我们掏钱为他买官,这、这、这……”

“这什么?你们平时捞了那么多,现在叫你们吐点儿出来把梁弘毅弄走,你就这般为难!我告诉你,这是唯一的办法!你来牵头执行!”玛拉特怒斥。

经这一训,乌格尔的头脑清醒多了。他小心翼翼地问:“给他找个什么职位?”

“我舅舅给他找了一个远离银库的从三品京畿道监察御史的空缺,只是这职位要白银五万两。”

“五万两!”乌格尔惊叫起来。他当了几十年库官,对捐官价格也比较了解,从三品的官位,二万两白银就能买到。但他不敢说出来,只是惴惴道,“这么多,啥时候才能凑齐呀!”

“你发动库丁和各级库官捐银,官越大,捐越多,当然我和舅舅除外。这笔钱凑得越快,梁弘毅就走得越快,咱们重捞油水的好日子就来得越快!”

乌格尔回到银库,依计执行。只是数目太大,一时凑不齐。只好边凑边应付梁弘毅查库,希望平安拖到他升官走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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