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灯胡同的小红帽

作者: 席一原

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

民国年间津门漕运发达,进出口货物多,钞关比其他地区都大,所以也叫北大关。北大关浮桥架在南运河上,河面宽阔,停泊着来往船只。

岸边是一棵棵遮天蔽日的杨柳树,枝叶繁茂,倚着座座门房森严的青灰砖大宅院。宅院有两进的,有三进的,朱红色大门紧闭,若不是胡同口挂着名牌,外地客人定会迷失在街巷中,恍如误入梦中奇怪的隧道。

住在这里的都是阔人,家家经营着不小的生意。小红帽的爹——刘老板,则是阔人中的阔人,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以他家生意命名的,叫做羊角灯胡同。

羊角灯也叫“气死风”。清末时期,玻璃尚属奢侈品,精工巧匠们便想出用煮膨胀的羊角,小心翼翼地在里面撑入楦子,把羊角撑成枣状的空心儿灯笼,再把灯壁打磨薄,呈半透明状。这种灯笼透亮轻巧,又防风防雨,夜晚时分,宫人一排排拎着它们开路,远远望去,有种幽深静默的美。

从紫禁城内的王公贵族,到城外的大户人家,羊角灯曾是风靡一时的奢侈品。

听说刘老板的爷爷自幼在皇城根儿下学的正宗手艺,人到中年时回津办厂招徒,把这门生意发扬光大,又通过水路远销南方甚至海外,赚得财帛满仓,几辈子都花不完。

胡同名牌边上的木栅上还挂着一溜儿如玉的小灯笼,当作活招牌,别致极了。

刘老板是个有福之人,妻子出身书香门第,又是个贤惠的美人儿,十六岁嫁过来便好生养,给刘老板生了三男二女,个个粉雕玉琢,聪明伶俐。

两口子相敬如宾,是远近闻名的神仙眷侣。刘老板在南方还有别的生意,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去江浙一带盘桓个把月,刘夫人便在家中料理事务,家里上下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多少人提起他们来都羡慕得不得了,说不知道刘老板上辈子修了什么福。

然而1934年4月,北大关乃至整个天津卫生意场上都流传着一桩丑事,那个毕业于北洋女子师范学堂,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刘夫人竟然怀了第六胎!

刘夫人时年三十四,风韵犹存的少妇受孕自然不是什么奇事,可丑就丑在,按孕期算,这个胎儿不是刘老爷的!

这本是人家的房中事,不该轻易传到江湖上,无奈刘家下人多,人多口杂,指不定哪个爱嚼舌头的泄露的。更有好事者去津门第一妇科圣手——金钟老先生那里打听,金老先生给妇人瞧病是一流的,堪比妇道人家的八卦之心也不遑多让,老头儿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立刻就把传言坐实了。

1934年农历腊八,刘老板的幺女就这样在嘘声中呱呱坠地了。这是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做娘的孕期过于忐忑,导致生产时大出血,总之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亲骨肉,刘夫人便撒手人寰了。

没看到倒是她的福气,若是看到这个孩子一对灰蓝虹膜,以及头顶上那团湿漉漉的亚麻色胎毛,恐怕女人会羞愤难当,咬舌自尽的。

刘老板不愧是人中龙凤。整个天津卫都等着看这个顶了绿帽子,尤其还是个“舶来品”帽子的活王八怎么出这口恶气——是把那个洋娃娃送去望海楼育婴堂,还是直接溺死在家门口的运河里。

可是都没有。

这个大度的男人甚至为孩子雇了个苏州来的奶妈。听刘府管家说,刘老板每天一到家,换了衣服,就去婴儿房里坐坐,问问她今天吃奶、睡觉的情况,嘱咐下人们要照顾好这个小老幺,上心的程度不比对前几个亲生孩子差。

大家都服了,纷纷竖起大拇哥,齐声称赞刘老板心胸宽阔,仁爱厚德,堪称奇男子也。

只有一人持反对意见,就是鼓楼街博雅堂的堂主——温四爷。

温四爷与刘老板曾因一对乾隆年间的羊角灯结下梁子。据说这对灯是刘老板的爷爷出师时,师傅传给这个关门弟子的,是从紫禁城里出来的内造珍品,一直被刘家当成传家宝。后来被做古董生意的温四爷知道,几次登门拜访,想花大价钱买下,供在博雅堂当镇堂之宝,都被刘老板拒绝了,说刘某不才,得祖上余荫,无论如何也不会拿先人的念物换取名利富贵,此举实在有辱门风。

这话可是一语双关,给了温四爷一个响脆的巴掌,因为博雅堂便做着倒卖文物的生意,各国商贾都是那里的座上宾,但凡洋人盯上了什么,只消一句话,温四爷就颠颠地去给人家淘换。刘老板着实瞧不上他。

温四爷对刘夫人出轨的事幸灾乐祸,要说有辱门风,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觉得耻辱的?万万没想到,这个刘老板比他想象中城府更深,忍常人不可忍,此人必是大奸大恶之徒!

他恨得牙根痒痒,誓要挑战一下刘老板的容忍度。自己若把这私生子的亲爹揪出来,再联系报馆,添油加醋,将此桩桃色新闻描绘得有声有色,最好编排成戏文,锣鼓这么一响,运河边过往船只上那么一传,人人张口都能来一段……他刘老板也能忍?

只要他跳脚了,气迷心了,指不定就会出什么纰漏。温四爷有把握,只要他的小辫子落在自己手里,到时不光那对灯,就算把固若金汤的刘氏产业撬动了分杯羹,也不是没可能。

这边温四爷酝酿着毁人声誉的惊天阴谋,那边刘家的小老幺却在岁月静好中安然成长了。

洋囡囡的体格到底和黄种人不同,周岁时抱出来就健壮得像个小牛犊,湛蓝的眼睛比运河水还清,鼓囊囊的小脸蛋儿雪白中透着绯红。苏州奶妈把她放在一辆精致的竹编小推车上,毫不避讳地坐在岸边,指着过往船只,咿咿呀呀地逗她。刘家工人们则满脸慈爱地朝六小姐挥手致意,好一派皆大欢喜的人间盛景。

六小姐头上顶着只鲜亮的毛线软帽,大红的,是巧手奶妈熬夜编织的,上面点缀着刘老板从南边带回来的绢花。远远望去,这小帽像盏圆溜溜的红灯笼,比胡同口那串小羊角灯还扎眼呢!

刘老板给小幺女取名梦桃,但大家都习惯了叫她小名——小红帽。

小红帽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温四爷决心使出吃奶的劲儿,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被他管中窥豹,摸出了三分真相。

自1860年天津开埠,英、法、意等西方国家都来强辟租界,天津是全国出了名的万国博物馆。而在天津地位最低的洋人,当属十月革命后一路流亡到中国的落魄白俄,他们穷困潦倒,又无谋生能力,只能在租界的娱乐场所做服务生,甚至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最繁华的英租界小白楼一带,有间大光明电影院,从门房到售票都是洋人,穿着统一的镶着金穗领章的红色制服,有点儿像鼓乐手。看上去十分体面,其实身上最值钱的也就那身衣服,下班后换回自己褴褛的常服,裤兜里抖落的几个大子儿连红肠都买不起,只能就着白水啃大列巴。

那年开春,《沽上奇闻》用头版头条大幅刊登了一个身穿红制服、头戴小红帽的白俄青年照片,只见他瘦骨嶙峋,一双灰蓝色眼睛深深凹陷,顶着头乱糟糟的亚麻色头发,脖子上挂着一个卖香烟的木质提盒,面向镜头露出拘谨而讨好的笑容。

标题则是加粗黑体字印刷——羊角灯下行苟且,名媛帐内诞胡姬。红帽绿帽遥相望,错认富贾做亲爹。

这可真够损的,一首着三不着两的小黄诗把男女老少、死的活的全写进去了,偏偏还没指名道姓,被骂的想打官司都无处下嘴。

而照片上的卖烟小贩身世家底也被翻了个底朝天:此人年届三十,单身穷白俄一个,与人合住在谦德庄一带的破窝棚里,白天在大光明电影院向客人兜售香烟零食,晚上则经营着帮白俄女同胞们拉客的暗娼生意,可谓人渣中的人渣。

报道通篇用香艳暧昧的笔触描绘了一位在春日独守空房的美貌少妇,为了排遣寂寞,常穿越半个城市从关上到租界看戏,结识了面貌俊俏品性下流的俄国混混,一来二去,芳心难耐,便将其引入内室,行周公之礼,颠鸾倒凤之间,床头一对历经百年沧桑的宫灯见证着这惊世骇俗的丑事……

待到丈夫归家,妇人已癸水未至数月有余,茶饭不思,方知其违背妇道。本欲沉河浸塘,又恐私刑触动律法,只得忍气吞声,不料却被好事之徒曝出来,丈夫索性破罐破摔,把女婴当作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活广告。

可悲可叹!稚子何辜?

此公本是受害者,奈何无商不奸,竟阴毒至此,天晓得亡妻是否早已勘破其虚伪本性,灰心丧气,才堕入泥沼?

今有侠士将内情捅破,广布津门,令诸公认清其真面目,人人得而唾之!

《沽上奇闻》本是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报,刊发这篇大作后,须臾之间竟跃为一线传媒。要知道刘家生意兴隆,合作伙伴近及京冀,远至江南。各地纷纷转刊,天桥说书人更是连夜将它改编成段子,加以传播。

羊角灯胡同口围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八卦群众,大家都想瞧瞧这个富家太太与白俄混混偷情生出的混血儿。谦德庄的几间小破房外,也有一群外国流氓堵着那个香烟贩吹口哨、套近乎,向他请教如何泡到传统端庄的中国贵妇。

刘家灯铺的老掌柜痛心疾首地感叹:“我们老爷迂腐啊,又兼妇人之仁!早就劝他,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那灯就算舍不得出让,话也要说得软和,给人留点余地。还有那崽儿,若是个纯种的,装糊涂也就罢了,偏偏还长那个样,不拘哪里,多给点儿大洋送出去便罢,非要养在家里。嗐!”

就在众人抻着脖子等待刘老板下一步如何反击时,一个雾蒙蒙的清晨,白俄烟贩的尸体出现在津南葛沽乱葬岗。

了不得,这不就是杀人灭口吗?

事情恶化到这种程度,已难堵悠悠之口。

刘老板被请进警察局喝了三天茶后,又被无罪释放。

白俄暴尸乱葬岗一案已告侦破,据总探长公布的凶案内情来看,这是一起分赃不均的临时性激情作案。被害人为白俄妓女卖淫望风时,顺手偷了嫖客随身携带的值钱财物。去黑市销赃时,黑店老板见其中一块瑞士产的怀表做工精湛、成色上好,想压价,与被害人发生口角后,用秤砣重击其后脑,导致被害人颅骨碎裂。黑店老板趁夜深人静用拉稻草的驴车做掩护,将尸体运送到郊区乱葬岗,被早上带着狗拾粪的农民发现。

作案动机明确,证据链完整,黑店老板已如实招供并伏法,审讯时他还顺便交代了以前几起追寻不到根源的悬案,堪称圆满。

民间赞许声此起彼伏,都说天津卫的治安见到曙光了,又有盛赞刘老板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自古以来,羊角灯专为暗夜开路,驱邪避凶。

经此一事,刘家在舆论上打了个大胜仗,生意触底反弹,如有神助。

小红帽成了继大悲禅院道安法师、天后宫妈祖娘娘后祈福祷告的另一尊活偶像。天气晴朗的时候,羊角胡同口排起长队,津门百姓都以有幸一睹刘家六小姐的芳容为吉兆。

没有人再去纠结她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就是刘老板的掌上明珠,哥哥姐姐们最疼爱的小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小红帽三岁那年已经很知晓人事了。上头五个兄姊,除了已到弱冠之年的大哥二哥在南方学做生意,不常教养这个幼妹,其他均是品学兼优的好少年,下了学便轮番给她教授启蒙知识。

金发碧眼的洋妞妞,顶着小红帽,倚在胡同口眼望运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字一句地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不远处的针市街,报童在浮桥上跑着,手中扬起一叠厚厚的报纸,叫卖着:“号外!号外!淞沪会战爆发,国人奋起抗敌!”

同年八月底,噩耗传来。原来刘家次子早已加入张治中部第九军团下辖独立旅,此次在攻击江湾路日军司令部中壮烈牺牲,年仅十九岁。

两个月后,毕业于中央航空学校的刘家长子也以身殉国,时年二十一岁。

据传,永远宽达仁厚、波澜不惊的刘老板,整整卧榻七天,水米未进,心疼得老掌柜又老泪纵横地叹道:“我从小看大的两个小少爷,又聪明又能干。当初我死说活说,让他们读商科,不喜欢的话就去读电力,读师范,实在不听话,就送去留洋!世道乱啊,金尊玉贵的公子哥,非要去做什么大头兵!老爷还纵着,不准往外说!这下再也见不着了!”

羊角灯胡同刘宅设起灵堂,胡同口挂着迎风飞舞的灵幡,一串羊角灯彻夜不息,给从望乡台探亲的忠魂照亮归家的路。

我在康泰养老院做社工时,最喜欢去320房间找小红帽奶奶玩。她已经88岁了,圆圆胖胖的身子,一头依旧浓密的银发在脑后绾成个髻,头上装饰般顶着只薄薄的红色小软帽,灰眼睛,尖鼻子。

她长得不太像洋人,说一口正宗的天津话,亲切得像菜市场为鸡毛蒜皮斤斤计较的大妈。但她弹钢琴时真有范儿,嗓子脆亮得如同少女,自弹自唱《我的祖国》,总能博得其他老人一片喝彩。

她未婚未育,退休前在残障学校做音乐老师,一生献身于教育事业。按照民政部门的相关制度,由于没有直系亲属,她住到这家养老院还经历了一番周折,是在福利院领导和记者的斡旋下才成功办理了托管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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