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中国草

作者: 钟兆云

编者按:

他咬定青山大地,立根黄沙破岩。

他不以山海为远,传播中国文明。

他是电视剧《山海情》中的凌教授。

他是“菌草之父”林占熺。

本刊从人民文学出版社、福建教育出版社《奔跑的中国草》一书中节选部分章节,重点讲述林占熺教授带着他的菌草技术走出国门,为国际减贫和生态保护贡献中国智慧。

比金奖更金贵的赤子之心

1992年4月,第二十届日内瓦国际发明展会上爆出冷门:中国人林占熺发明的以草代木食用菌栽培技术荣获金奖,还荣膺本次展会唯一一项政府奖——日内瓦州奖。国际评委会评价,该项技术解决了菌业生产发展的“菌林矛盾”和“菌粮矛盾”,“为人类提供优质菇类食品,为畜牲业的发展提供优质饲料,开辟了一条最合理、最经济的新途径”。

典礼过后,林占熺一夜没睡好,除了为获奖而高兴,他还愁着回去后怎么才能还清借来的4万元参展费。

回国经过北京时,林占熺见到了影响他一生的前辈——福建省委原书记、中国扶贫基金会创会会长项南。项南是思想超前的改革开放先锋,也是最早关注并全力支持菌草技术的高层领导。

他们彼此都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

正是项南主政福建期间下决心治理闽西长汀水土流失,1983年春天,时任福建农学院(福建农林大学前身)副处长的林占熺才有了参加科技扶贫考察团的长汀之行。面对乱砍滥伐导致的水土流失加剧及老区的贫穷现状,林占熺立下“以草代木”栽培食用菌并治理水土的奇志。为此,他毅然辞官,从事科研,历经一千多个日夜和无数次的失败,终于在1986年秋天发明了“成果为国内外首创”的菌草技术。一晃数年,长汀水土流失的势头得到有效控制,昔日的千里赤地已变得绿草如茵,由此创造了后来为全国称道的“长汀经验”。

在治理水土流失这个任重道远的世界难题上,林占熺和项南的想法不谋而合。1991年5月的一天,林占熺正在闽中尤溪县山区推广菌草技术,忽然接到通知,回闽考察的项南要找他商谈菌草扶贫事项。闻听前辈接见,林占熺带着“但愿一识韩荆州”的心情匆匆赶回福州。不料项南累病,林占熺不忍打扰,也心系菇农,留下一份汇报材料便折返尤溪。时隔不久,林占熺便收到项南“发展菌草,造福人类”的题词,激动的心情难以自抑。虽说菌草技术已被列为国家级星火计划重要项目,但依然有人对这一新生事物无端怀疑,甚而对他进行人身攻击。这个时候能得到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长者勉励,何其有幸,何其有力。令他没想到的是,而后项南又题赠“优化生态,菌草工程,扶贫济困,富国利民”十六字幅,殷切寄望。

此后,林占熺怀着感恩之心,一直期待能向项南当面汇报情况。这次林占熺从瑞士回国,项南马上约他在家中见面,开口就向他表示祝贺。

“你这个东西啊,不认识它是草,认识了是宝!”项南联想到某些社会现象,语重心长地说,“占熺啊,你可不要学一些专家教授,拿着发明专利,走个人致富之路。这样即使成了亿万富翁,我看也不算什么。如果你能把你的发明技术用来扶贫,让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受益,生命才更有意义,才是价值连城!”

林占熺情动于怀:“我愿当扶贫战线马前卒,菌草技术就是为了扶贫和保护生态而生!”

道别时,林占熺拿出两小包用菌草栽培的竹荪送给项老品尝。项南接过去,左瞧右看,笑着说:“舍不得吃,就留在中国扶贫基金会里做标本吧!我看许多食用菌的形状,都像一把伞。食用菌都能为人类的生存撑一把小伞,我们共产党员更应做一个撑伞的人,可千万莫小看一把伞的作用。”

林占熺不解。项南就说:“你想啊,不管是下雨天还是三伏天,一把伞可以改变小气候呢,社会上多一些这样的伞,就可以改变大气候、大环境,中国的事情也就好办多了,也就帮助世界进步和发展了。你的菌草和我们的扶贫工作,撑起的就是这样一把伞!”

林占熺从此认定了“撑伞”的意义:小小菌草结出的蘑菇,可以为贫困群众撑起大大的“致富伞”。

一些外国企业敏锐地发现了菌草技术的价值,接二连三地向他抛来“绣球”。美国一位农场主希望买断菌草技术,并邀请林占熺夫妇到其农场工作,许诺给林占熺8000美元、其妻罗昭君6000美元的月薪。

月薪14000美元,是他俩当时收入的上千倍,折合人民币,一年收入上百万元!但林占熺最终选择了拒绝:“我现在正指导全国51个贫困县的人脱贫,如果我签了约,富的只是个人。身为共产党员,我怎能成为美国企业的代理人,怎能只为小家而不顾大家!”

1994年,林占熺再次来到世界面前,在第85届国际(法国)发明展颁奖会上,捧走国土整治规划部奖。

两度亮相国际舞台后,“草”价涨了百倍,联合国开发计划署特地派人来菌草发源地中国福建考察,认定菌草技术应用前景广阔,尤其适合在发展中国家推广,将之列为“中国与发展中国家优先合作项目”。联合国粮农组织专家考察后也认为该技术“将成为发展中国家保护生态环境、增加就业、消除贫困的重要途径”。中国外经贸部据此把菌草技术列为“多边援助”项目,并定期在福建农学院为发展中国家举办国际菌草技术培训班。

1995年11月,首期国际菌草培训班圆满收官,来自世界各国的学员们在福建农学院菌草研究所前勒碑以纪,上书:“十几个国家的专家、学者一起种植菌草,象征着友谊,预示着造福全人类的菌草业的崛起。”这批学员后来成了菌草业“国际纵队”的主力军。

1996年金秋,林占熺利用首届菌草业发展国际研讨会在福州举办之机,给菌草、菌草技术、菌草业予以准确的界定,并坚持以汉语拼音“JUNCAO”作为菌草的国际通用名字,也由此为英语贡献了一个新词。

“援外先锋”首秀世界

1996年底,南太平洋岛国巴布亚新几内亚(以下简称巴新)东高地省省长伊瓦拉图来到中国福建,盛情邀请林占熺前去巴新传经送宝。

福建省马上成立以省长助理带头的考察组前往巴新。南太平洋岛国的阵阵热风,没能吹掉这里刀耕火种的原始部落烙印,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电话,更别说电视、空调,还有疫病流行,医疗条件差。当地农民靠天吃饭,现代农业的元素茫茫不得见,农户获得收入的途径少得可怜。在这里实施项目,难度远超考察组的预估,有人明言:“先不说能否推广一项新的生物技术,这样的环境让我待一个月都可能发疯。”

林占熺考虑的却是菌草技术该如何走出国门、造福世界,如何用它传递中国政府和中国人民“多边援助”的友善,如何实现联合国希望的“优先合作”。1997年5月14日,福建省与巴新东高地省签订了“协议书”。巴新遂成菌草技术走向世界的第一站,说白了,是打响海外扶贫的首战。林占熺也就舍我其谁地成了“援外先锋”。

1997年7月,林占熺带领福建省科技援助团再赴巴新,进行菌草技术重演示范。项目实施地在东高地省鲁法区。定下之初,当地一位接待官员直言:“我们这里真是太落后了,希望你们能尽快帮助我们摆脱贫困。”当时,鲁法区连个像样的宾馆都没有,巴新内阁成员卡拉尼将自己的别墅贡献出来给中国专家住,自己在车库里打地铺。

万事开头难,在无比落后的巴新,菌草技术如果能杀出一条血路,取得成功,今后在其他国家推广就将容易得多,造福世界的愿望就有可能实现。林占熺初心热切,一来即撸起袖子,就地取材,因陋就简地搭建菇棚、菇架等生产设施,然后一头扎进对当地情况的全面了解、气候状况的观察和记录等工作中,一丝不苟,有条不紊。他白天带着专家组顶着骄阳跋山涉水,考察当地草本植物资源及气候条件,晚上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整理数据。风餐露宿自是家常便饭。

比自然条件更严峻、比生活环境更恶劣的,是部落间的械斗此起彼伏,人身安全难以保障。这里的男人因为日常所需,几乎刀不离身,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有一次,林占熺去看实验点时,半路突然窜出一个持枪歹徒,幸亏当地司机机智,知道这个歹徒所属部落,便急忙掉转车头,直奔该部落头领所在地,请其出面,方才避免一场祸事。还有一次,傍晚,队员在指导农户种菇返回驻地的路上,突遭黑旋风“剪径”,刀尖在眼珠子边泛着冷光,寒意逼人,惊悚又难忘。

即使面临生命危险,林占熺和他的团队也没有退却。“人生难得几回拼,为了完成国家赋予的援建使命,我们拼了!”他并非动辄讲大道理之人,总是以身作则,工作时的状态便是“拼命”。他甚至把拼命精神注入了梦里,一次大家轮流休息时,他还梦话连篇,高呼:“抓紧,抓紧!”

林占熺团队因地制宜,摸索出保持土壤温度的新栽培技术——阴畦复土栽培法。遍地可见的野草和被人随手抛弃的咖啡壳成了菌草原料,终于,一颗颗饱满的芽、一粒粒晶莹剔透的蕾,带动各种食药用菌前来报到了。

林占熺的巴新学生瓦义在目睹第一批蘑菇长出后,高呼:“我相信,巴新的未来有希望了!”

鲁法区行政长官彼特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原本印在书本和宣传册上的香菇、平菇、木耳、灵芝,眨眼工夫便由草变来,像变魔术般神奇。

菌菇种植的要求不高,只需10平方米的菇床,就能让一家农户摆脱贫困。如此低成本、高收益的致富方法,照亮了众多人的富裕路、幸福路。

1998年1月14日,巴新政府在东高地省菌草示范基地召开五六千人的大集会,以最隆重的仪式庆祝菌草种菇示范成功。喜获丰收的村民们捧着各种菌菇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呼喊:“中国,菌草!”“中国,菌草!”为了表达对中国专家的敬意,会场上原来齐整的三根旗杆,中间挂着中国国旗的那根被特地加高,五星红旗在嘹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声中迎风飘扬。

菌草技术给巴新带来了摆脱贫困的希望,巴新内阁成员卡拉尼情切之中,在会上宣布把女儿的名字改为“菌草”,并让报纸公布,以便让巴新人民记住,菌草是来自中国的头号礼物。那些省长和部落头领们,纷纷恳请专家组多停留一些时间,到他们那里种草。

中国的尊严和声誉,在这个看似陌生且遥远的南太平洋岛国,就像菌草那样根深蒂固了。此后,中国援外人员几乎再没受到威胁,专家组那辆LP-700的10人座丰田吉普车,到哪里都受到注目和欢迎,在“中国菌草”的欢呼声中畅通无阻。

1998年5月,林占熺参加闽宁协作,从宁夏回福建不久,再次受命带队远赴巴新,国家外经贸部在当地为期一个半月的菌草技术培训班等着他们开班。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培训班犹如人工孵化技术。

4年前,六弟林占华牺牲于菌草技术试验现场后,林占熺痛失左膀右臂,只能把曾代理小学校长的五弟林占森拉来当帮手。这次因一位队员临行前意外“掉链子”,林占森便“替补”出国了。

在巴新,林占森听到当地人喊哥哥林占熺“布图巴”(象征幸福与吉祥的巴新国鸟),言外之意是说林占熺如同“布图巴”那么伟大。林占森还听到哥哥另有个通俗易懂的称号——“菌草爸爸”。菌草已是东高地省非同寻常的植物,老百姓称之为“中国草”,并以林占熺的姓将其命名为“林草”。对这个接地气的称号,林占熺似乎更喜欢,他说:“这些草本来就来自中国,我就出生在草根家庭。”

要让习惯于刀耕火种的村民掌握并爱上现代农业技术,谈何容易!林占熺因此加大培训力度,普及新栽培技术,将一身本领与一腔热血,汩汩注入巴新,希望有更多的人学会“中国功夫”。课堂除了在教室里,还流动在实地。

9月初,林占熺率团队带了十几箱菌种,挺进巴新第二高峰、海拔2000米的洛果山区。这里莫说电,晚上连烧水的柴火都没有,只能洗冷水澡。到达的当晚,林占熺就倍感不适,次日凌晨一测体温,高烧近40℃。他草草服了随身所带的药后,就投入工作。第三天,高烧仍不退,并发了心血管疾病,这才报告大使馆。大使馆马上派人将他送到巴新首都治疗,并紧急与国内医疗专家联系,在“远程医疗”支援下,林占熺终于退烧,化险为夷。

9月中旬,林占熺拖着虚弱的身子,坚持出席了菌草培训班结业典礼。就在他们订好回国机票时,中国驻巴新大使突然来找他们,希望有菌草专家可以留守,并提出三个千万:项目千万不能中断,技术人员千万不要都回去,今后一年四季千万得留人!还说这是国家需要,是外交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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