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缅北
作者: 王秦怡 冯群星 牛志远房间没有窗户,昏暗闷热,空气污浊。浑身淤青的男人蜷缩在狗笼中,四肢已接近麻木——狗笼长不过1米,高约半米,他无法抬头或转身,只能勉强适应这空间。汗水不停地渗出,他急需补水,但身边只有一碗盐水,喝了只会加剧疼痛……
这一幕来自反诈题材电影《孤注一掷》。该电影的热映,将跨境电信诈骗之恶再次推向公众视野,而多位亲历者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缅甸电信诈骗园区的真实样貌,远比电影中黑暗。
有资料显示,早在2020年,诈骗类案件的数量全面超过盗窃,成为中国第一大刑事类案件。“现在电信诈骗是全球性犯罪,在全球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发案比例都很高。它是一个全球性治理难题。要从根本上扭转局面,还有赖于各国协作。”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侦查学院副教授王晓伟说。
今年以来,中缅两国政府都释放出重拳打击电信诈骗的信号。
6月19日,6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在中缅泰三方联合打击缅泰边境涉电诈犯罪行动中被抓获,从缅甸押解回国。8月15日至16日,针对本区域赌诈及衍生的人口贩运、绑架、非法拘禁等犯罪,中泰缅老四国警方宣布展开专项合作打击行动。8月23日,又有2名电信诈骗犯罪嫌疑人在仰光国际机场由缅甸警方移交给中国警方工作组押解回国,其中一人为赌诈团伙骨干头目。8月24日,被骗至缅甸一年的中国科学院博士张某获救。
这场较量,关系着无数人的金钱和生命……
幸运的逃脱者:
亲历“杀猪盘”
湖北人阿水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骗。
阿水今年40岁,开过中餐馆,做过生意,也去泰国、新加坡闯荡过。人生的前40年,他一次被骗的经历都没有。曾经不止一次,有骗子冒充朋友联系他,都被他无视或者轻松打发掉了。
但这一次,他栽在了心存侥幸上。
2022年9月,阿水在老挝办理签证时认识了同是中国人的“高总”。过了一段时间,“高总”说想在妙瓦底开中餐馆,邀请阿水过去做培训。
妙瓦底位于缅甸东部的克伦邦,与泰国的湄索以河为界、隔河相望。这里和缅北一样被地方武装控制,是网络诈骗、博彩等非法活动猖獗之地。
阿水想到妙瓦底特别乱,有点担心。但“高总”言辞恳切地说:“妙瓦底有30万中国人,市场太大了!”他承诺阿水:从中国到妙瓦底,一定是通过正规签证;来妙瓦底3个月,不管是否培训,都支付给阿水5万块钱,交通费和住宿费另行支付。
“不管干什么行业,那些人总得吃饭。”阿水安慰自己。他是真的需要这笔钱,家里的中餐馆倒闭了,但花钱的地方一样不少。女儿生了病,每个月的医药费至少3000元。去妙瓦底工资高,如果中餐馆真的开起来,对方接受完培训之后还得一直找阿水买菜品配料,可以说是“一本万利”。
阿水决定去闯一闯。2023年3月26日,他坐飞机抵达曼谷,然后转往湄索住了一夜,第二天乘坐皮卡车出发。车子一路疾驰,越开越偏僻,最后停在了一条四五十米宽的河边。河上早已停好一条船,船身简单,没有座位,过了河就是缅甸。
“这不成偷渡了吗?”阿水给“高总”打电话,对方安抚他:“想回去,现在就可以,但你已经走到这儿了,为什么不去亲眼看一看?”阿水只犹豫了一下就上船了:“那时回家,有点丢人,会让别人笑话。”
到了地方,一见面,“高总”就像见了老友般,和阿水寒暄起来。头几天,“高总”带着他四处闲逛,说是要认真考察店面。阿水一点也没有生疑——从他所住的大楼往北走两三公里,就是臭名昭著的UK园区,往南是“不相上下”的环亚园区和KK园区,但这些他都毫不关心。“我当时一心想着,我就是来做餐饮培训的,其他都和我无关。”阿水回忆道。
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是到妙瓦底大约10天后。“高总”开始频繁提起,想创办一家公司,带客户投资虚拟货币。“他的口风变了,说开中餐馆必须有一个前提,让我先跟着他把投资公司做起来。”
电脑和宽带被拉到楼里,“公司”很快建立起来,又有几个新人来到大楼里,有中国人,也有缅甸的华人。每个人都收到一份学习资料,系统学习“杀猪盘”的话术,包括怎么聊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塑造自己的人设;怎样和对方聊感情,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投资,等等。
那时,阿水还没听过“杀猪盘”这个词,只觉得这些人了解什么内幕,投资能获得高额回报。结果,“主管”仔仔直接说:“没有什么内幕,公司就是要骗这些人的钱。”
阿水慌了:“这是犯罪行为!”
“高总”问他:“这不比开餐厅赚得多吗?一个月就能赚到一年的钱,你愿意做的话,我提高你的分成比例。”
后来,他才弄清楚这一套流程:先在微博、小红书、抖音等软件上筛选可能上套的“优质”女性。有一定经济能力、和老公感情不好,或者喜欢在社交平台上炫富、诉苦的女性,是最容易被盯上的。
接下来就是聊感情了。诈骗人员运用恋爱技巧获得女方的信任和依赖,之后便诱导她进行投资。“他们有很多话术,给客户洗脑,让他们卸载国家反诈APP。比如说我们‘投资’平台做的是国外的虚拟货币交易,卸载了国家反诈APP后才能成功避税。”阿水告诉《环球人物》记者。为了防止女方发现受骗后报警,导致“投资”平台被警方一锅端,“公司”甚至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可以实现“一个客户使用一个网站”。
阿水了解到,这些不法收入将由专门的洗钱公司转变为“合法收入”,洗钱公司和老板拿到大头后,“主管”和底下的“推手”再去分余下的收入。不法分子人在境外,中国警方要找到确切的证据链给他们定罪并不容易。阿水就听说,“高总”老家的警察曾三番五次联系他,劝他回家,但都没有成功。
自由出入是不可能了,一楼有拿着枪的人日夜看守。每天上午11点,所有“推手”到办公区,开始一天的任务。每个人都发了全新的工作手机,私人手机严禁带入。墙边有一块黑板,按开单额排名写着每个人的代号。
看着窗外陌生的天空,阿水感到害怕。他假装在努力学习资料,但学习“成果”并不好。“你知道在大公司,做不好怎么办吗?都是用电棍打,或者关你几天。”“高总”笑着对阿水说。
阿水没受到体罚,是因为“公司”人手不足,需要先把他笼络住。不过他后来了解到,即使是大公司,也都是先来“软的”,再上“硬的”,毕竟“公司”的目的还是让他们去诈骗拉单。阿水央求“高总”,自己年龄大了,真的做不来这一行。“高总”又回答:“可以,但你必须先拉几个年轻人过来。”
眼看阿水没有拉新人的意思,“高总”终于摊牌了,让阿水交8万元“赔偿费”,后来又谈到4.2万元。“偷渡过来的人会要价更高,因为各个环节都需要钱打点。”阿水解释道。
害怕失去利用价值后被卖到其他园区,阿水抓紧时间联系妻子,于5月11日交了款。当天下午,“公司”拿走了阿水的私人手机,说要看看“有没有拍到不该拍的内容”,之后就没有归还手机,还说“这件事要重新处理”。
阿水直觉不太好,联想到几天前“公司”没收了自己的护照,他越想越害怕,感觉自己即使赔了钱,也不一定会被“公司”放回去,还有可能被卖!他决定当晚就逃走。
阿水把园区的卫星地图展示给《环球人物》记者看,因为是新建的园区,园区里只有一栋楼,大楼北面有一个持枪的门卫,西面有一架室外楼梯,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是阿水平时做饭的厨房。从楼梯往东走几十米,绕过一个大化粪池,就是隔开湄索和妙瓦底的湄公河。
“我在楼道里坐到凌晨两点多钟,等其他人都睡了,才下到一楼,猫在楼梯旁,又待了30分钟,试探有没有人发现。这时被发现,我还可以找借口,说厨房里有电器没关好。结果见没人发现,我就顺着化粪池快步走。我不敢跑,害怕惊动门卫。我连鞋都没穿,就穿了一件短裤。”阿水回忆,这几十米路,他走得心惊胆战。
走到河边,南北方各有一个兵站,阿水不敢逗留,弯着腰走入水中。水底的石头很滑,一不留神,他就被水冲倒了,腰狠狠地撞到岸边的石头上。阿水来不及感受痛——万一被水冲到兵站附近,前面的努力就白费了。他拼命游向对岸,抓着野藤攀上近90度的堤岸。“河对岸还有零零散散的园区,我担心遇到缅甸人,又把我卖过去,就顺着乱草堆和泥巴路跑S形。跑了一个多小时,看到一个保安亭,感觉没那么危险了,我就用手势和保安比画。”
反复沟通后,保安亭的那名泰国人明白了阿水的处境,要把他带到湄索移民局去。摩托车在小路上飞驰,骑过一个岔路口向西而去,阿水心惊胆战,让他停下来。对方看出阿水的担心,把工作牌掏给阿水看。说到这儿,阿水仍然感到后怕。这之后,阿水就被带到了湄索移民局,后移交至曼谷移民局。因为没有护照,阿水在曼谷移民局待到6月15日,被中国大使馆确认身份后,回到中国。
与那些被困者甚至失联者相比,阿水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被困者家属:
在边境线上徘徊
阿水所说的信息,四川人牟永安是第一次了解。因为儿子失联,牟永安开始搜索、打听有关缅甸的一切。
2023年3月11日,牟永安发现儿子牟正失联了。起初他并未在意。但随后几天,一直联系不上儿子,他开始慌了。通过当地派出所,牟永安找到与儿子一同出行的甲木村,才拼凑出儿子的失联经过。
牟正和甲木村都是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以下简称阿坝州)金川县人,两人在都江堰找工作时,刷到了社交软件上的高薪招聘信息,“工作地写得很含糊,说是云南边境,要求会用电脑就行,头一个月工资是1万元,做得好,下个月就能涨到2万到3万元”。
他们心动了,迅速联系上信息发布者,坐高铁抵达昆明,又转了好几趟车到云南镇康。接头人先是带着他们吃吃玩玩,等他们放下戒心后就带他们钻入了深山中。路越走越窄,手机被没收,这时,一队边境巡逻人员堵住了他们,拿着大喇叭喊“不许偷越国境”。
牟正和甲木村这才恍然大悟:这是“蛇头”带他们偷渡啊!但已经晚了。甲木村成功逃脱,牟正和其他5名男子没能逃走,被带到了缅甸。
听完甲木村的讲述,牟永安急得上火,“儿子在甘孜藏族自治州读书,刚开始实习,才19岁”。他去金川县、阿坝州和四川省公安机关都报了警,警方让他耐心等待,并告知他已经定位到偷渡带头人的位置,在台湾。“等?要等到什么时候?”牟永安心里着急,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起码得去镇康那边看看。
4月初,牟永安和另一名同样孩子去了缅甸的父亲约好,一起从县里出发,花220元坐“野的”到成都,再坐高铁到昆明,之后搭大巴到镇康。镇康地处西南,水汽充沛,草木青翠,抬头就能望见山,牟永安感觉这里和自己的家乡有点像。不一样的是,从镇康过了口岸,就是缅甸北部的掸邦果敢自治区。
牟永安的儿子牟正就在那边。这时,牟永安已经联系上了牟正,在牟正的“下班”时间,两人还能微信视频。视频里,儿子用藏语和牟永安说,快来救他,他要被转卖到楼下另一家“公司”,卖过去以后就没法联系了。牟永安让他看看能不能跑,儿子说:“跑不了,连一楼都下不去。”
“他文化程度不高,‘公司’就让他当保安,后来把他卖了。”牟永安说。从儿子的视频里,他看到那栋楼的旁边就是爱民医院,和镇康县公安局一沟通,当下便确认儿子被卖到了缅甸威胜集团,在果敢首府老街。
镇康县公安局很快就登记了牟正的信息,他们告诉牟永安,牟正是偷渡到缅甸的,比其他人的情况更棘手。
牟永安回忆:“警方说,如果被骗人是拿着护照走正规渠道到缅甸,警方可以将协查函发给缅甸方,申请跨国办案。但如果是偷渡过去的,就没法发函。”
牟永安只能一次次往南伞口岸跑。他请人用无人机探查对岸的情况,“有可能被枪打中”,但他太想看看对岸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把无人机拍回的照片放大再放大,牟永安看到了威胜集团——连成一片的楼顶,距离南伞口岸只有2公里,看不出来和国内有什么不同。身为牧民的牟永安更迷茫了:“距离这么近,孩子怎么就回不来呢?”
在镇康,牟永安还看到很多和他一样焦头烂额的人,“每天都去公安局里等”。他们互不避讳,见了人就打听:你家的怎么被骗过去的?在哪个园区?有没有什么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