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名

乳名？谁没个乳名呢。

在鲁东南地界，人的乳名，只有一个字。貌似胡喊乱叫的称呼，细打听，还都有点来历。例如有的孩子，生下来时没了气，家里人打算送去乱坟岗扔掉，不想半路上又活过来了，于是他的乳名就叫“撂”;有人是在娘正拔葱的时候生的，家里人就叫他“拔”;还有人出生时，恰巧外面正在打井，得嘞，那就叫“井”吧。

老街首富海爷，他的乳名叫“换”。说起这名儿，话就长了，得从他娘桂芬十六岁的一次经历说起。

那天早上，桂芬正在晒席，她爹告诉桂芬，家里头有点事儿，你得去别人家住两天，待会儿有人来带你去。桂芬问去谁家，她爹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桂芬也没多想，从晾衣绳上顺手收了两件换洗的衣服。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男人，二十几岁，瘦长个儿，老实巴交的样子。男人也不进屋，家里人见到他，也不客套，爹拎着油黑的茶壶吊子问男人，喝点水吧？男人说不了，然后就在大门外等。男人带她走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一个红色的木箱子，很好看。桂芬指着箱子问爹，这里头装的是啥？爹没答她的话，只是催她快走。

路上，桂芬问男人话，男人只顾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男人从兜里掏了两个煮鸡蛋塞给她，还有些热乎，像人的手心。桂芬也没客气，两口一个。桂芬觉得他力气很大，偌大一个箱子，在他胳膊底下，像夹着的一只小鸡。有几回，男人偷偷瞅了她几眼，桂芬觉得不自在，干脆把头扭到了一边。

到家了。男人的家很破，桂芬问男人，俺睡哪儿？男人指了指里屋，黑魆魆的，泛着一股子柴火味。桂芬后脚刚进去，门就关上了，在外面落了锁。桂芬在里头又踢又骂，气得要砸东西。但屋里除了床和桌子，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有，那张桌子，细看一条腿还是断了的，改用砖垫起来。喊呼了半晌，桂芬累了。男人从门缝里递了个碗给她，碗里卧着两个鸡蛋。桂芬手一张，全泼了。

不知过了多久，桂芬睡着了。睡梦中，桂芬听外面堂屋里有人说话，细听，是她爹的声音！爹，救俺！爹……桂芬哭喊着。不想，桂芬一哭，外面反而没声了。透过门缝，桂芬隐约看到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怀里也抱着一个箱子。

三天后，门开了。

带她来的男人，进了门，一手端着饭，一手端着水。男人瓮声瓮气地说，俺叫李顺，家里人都叫俺栓，这是俺家，以后这也是你家，俺会好好对你的。

没等李顺说完，桂芬一把推开他，冲了出去。堂屋、院子里全是人，老老少少，桂芬一个也不认识。

桂芬怔了半晌，随后，回身将李顺手里的饭和水一夺，径直回到了屋里，把门一关。外面有个老妇人气得呜呜哝哝地骂，人多，听不清她在嚷嚷啥，倒是听到有人在一旁说，过几天就好了，过几天就好了……

屋里，桂芬大口大口地嚼着饭，也不管是啥，直往嘴里塞。

不吃饱，晚上你哪有力气跑回去？桂芬对自己说。

半夜里，桂芬很容易就跑了出来，边跑边回头，也没见有人吆喝着追过来，桂芬一喜。桂芬打小就记路，借着月光，没咋费事儿就摸到了家。

到了家门口，桂芬哭着敲门，她看见她爹房里的油灯亮了，她哥房里的灯也亮了，可愣没人给她开门。桂芬依稀听到门缝里有人跟她说话，像是爹的声音，桂芬，是俺对不起你，你在那里好好过。邻里邻外，平时亲如一家的婶子大娘，伸头看了桂芬一眼，又立刻将头缩了回去。桂芬扯着嗓子号哭，瘆得整个村子的狗都叫了起来，却不见一个人影。

桂芬哭着哭着，睡着了。睡梦里，桂芬好像坐在了一条船上，阳光洒满全身，船四处荡漾。正荡着，桂芬听到有狗的叫声，河里哪来的狗？想到这里，桂芬醒了。醒来的桂芬发现自己正趴在男人的肩头，男人正背着她往回走。桂芬想掐他，手上却没劲。桂芬张嘴咬他，可任凭她怎么咬，男人手都不松，脚也不慢。

随后的日子里，桂芬仍旧隔三差五地半夜偷跑回去，起先是哭，后来便是骂，骂她爹是骗子，骂她哥没本事。有几次，桂芬听到院子里有个女孩在哭，桂芬知道，她是那男人的妹妹，只因为两家都穷，互相替换成对方哥哥的老婆。

每回，桂芬哭睡着了，都是男人背她回来的。桂芬后来才知道，自己偷跑出来时，男人总是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跟着她。她趴在家门口哭骂，他就躲在远处，也不出声，直等她累了，睡着了，就把她背回家。

终于有一次，桂芬醒时没有哭闹，而是静静地趴在男人的肩头看夜空。桂芬发现夜空真好看，月亮美，星星亮，萤火虫飞，蛙声低唱，自己像是卧在一条船上。

从此，桂芬夜里再也没有跑出来过。

一年后，桂芬生了一个男婴，家里人让男人给孩子取个小名，男人说，问他娘吧，她说叫啥就叫啥。

桂芬满头是汗地躺在床上，摸了摸哇哇大哭的孩子，说，就叫“换”吧，叫“换”好了。

桂芬说完，把头扭到了一边，眼里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