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响
作者: 谭成举张三响,凤中的大财主,本名不详,也无字号。他原本不是凤中人,究竟何许人士,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依稀记得小的时候家里特别穷,四岁那年,天遇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他便随父母兄妹乞讨到了凤中。怎料父母染疾而卒,兄妹几人也走散了,张三响饿得昏倒在凤中城西“胡记松花皮蛋铺”前,被好心的老板胡善人施救并收留,此后便成了“胡记松花皮蛋铺”的一名学徒。
张三响好学,对制作皮蛋有瘾,竟至痴迷。他的衣服口袋中,长年不离鸭蛋和皮蛋,一有空,他便掏出来,左看右闻。这时候,他总是满脸肃穆,两眼如锥,似是要将那蛋看透看穿,然后又双目紧闭,五指团着那蛋,贴着鼻子转着圈地闻,神态如痴如醉。非但如此,他还常追着鸭子看下蛋。鸭子下蛋多在夜晚,每当月圆之时,月辉灿灿,几如白昼,张三响便不睡觉,蹑手蹑脚地去酉水河河床的沙滩上,匍匐于地,慢慢蠕近栖息的鸭群,痴待鸭子下出蛋来,以至于某次被鸭客当作窃贼暴揍了一顿。然而,正因其痴迷,成就了他的绝技,小小年纪便能一眼看出鸭蛋的品质、是何类蛋鸭所生以及皮蛋的生熟度、皮蛋的香醇度、皮蛋中有几朵松花等等。更绝的是,同样的工艺、同样的配料,经张三响制作出来的皮蛋,松花更多更漂亮,香味更浓更悠长,咀嚼起来更软更有弹性。胡善人看出了张三响身上蕴藏有巨大的财富,待他成年以后,就将唯一的宝贝女儿下嫁给了他,张三响从此一跃成了“胡记松花皮蛋铺”的少东家。成了少东家的张三响脾性不改,仍然痴迷鸭蛋、皮蛋,仍然选蛋、配料、做松花皮蛋。胡家人对此也并未觉得不妥,手艺人嘛,自然离不开亲力亲为。但是,让胡家人难以容忍的是,张三响有一个致命的怪癖——每次吃完饭他都要将碗筷舔吮一遍。
张三响舔吮碗筷的习性是自小养成的。张家穷,人口又多,哪有足够的食物供其充饥?吃不饱,自然要舔吮碗筷。可是,当了少东家还舔吮碗筷,这就有损张三响的形象、有损胡家的形象、有损“胡记松花皮蛋铺”的形象,让胡家人觉得不可理喻了。尤其是每次张三响舔碗筷时露出的神态和发出的声响,实在令胡家人感到颜面扫地。
不管是自家人饮食,还是招待客商,亦或是外出坐席,张三响只要酒足饭饱,就会将筷子包于口中,一边使劲吸着筷子上的残食,一边用力将筷子往外拉,一不小心筷子和嘴唇之间便制造出了刺耳的怪响。嘬罢筷子还不算完,接着收拾那刚放下的碗,只见他左手端起那碗,右手四指蜷缩一堆,仅伸去食指至碗的内壁,贴紧了,顺时针一旋,那残留的食物便粘黏在食指上,再将食指往口中一送,用吸筷子之法,便又弄出了怪怪的第二响。二响甫毕,张三响又伸出舌头,在碗内照样贴了内壁一旋,这便发出了尴尬的第三响。这第三下要轻柔一些,虽不及前两下响亮,却也让人难以忍受。这就是张三响名号的由来。张三响的这“三响”,在外人看来的确有些不雅,甚至倒胃口,但对他来说,却是一种精神享受。因为每每完成“三响”,他都要微闭双眼回味一番,然后露出满足的笑容,接着砸巴几下嘴,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好似余味无穷。
由于有了这三响,张三响不仅招胡家人白眼、招胡家人斥责,也招外人背后非议,因这三响实在让同食者视之有些难受。然张三响终究是积习难改,胡家人也无可奈何,外人更是不便当面说是道非,大家只得不再与之同食。
张三响的这三响虽说怪异,但他的手艺却是一绝,“胡记松花皮蛋铺”的生意更加红火。
俗话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话在张三响身上得到了印证。民国十二年,也就是张三响年庚二十有二这年,其岳父母相继去世,这本是让他碰上了“霉”字运的,不承想没了岳父母的束缚,张三响自此放开了手脚大干起来,他请了几个长工打下手,还改良了制作松花皮蛋的配方,让其品质上升了几个档次,又与凤中的其他几家皮蛋作坊联手,将“胡记松花皮蛋”事业做得风生水起,“胡记松花皮蛋”的名头不日便爆响起来。顺了酉水乘舟而下,热销长江沿岸,且供不应求,俏不可言。然而,这一俏,却又俏出祸端来了。因为临县八方山上的土匪盯上了“胡记松花皮蛋铺”。这也难怪,这么响亮的名头,这么优质的皮蛋,银子能不每天流水一样地往“胡记松花皮蛋铺”流吗?土匪不去盯“胡记松花皮蛋铺”去盯谁?
那日,八方山下来的一群土匪将“胡记松花皮蛋铺”团团围住。好在张三响携了内人去她的表亲家吃酒,土匪们扑了个空。他们在室内搜来索去,除了一缸缸皮蛋,银元、银票和金银首饰一概没有。土匪们就将下人们捉来一个个吊打,可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捉来制作皮蛋的师傅们,师傅们称他们只按老板的吩咐干活,其他的一律不管不问,自然不知道老板家的家财藏于何处。土匪们气不过,有几个就去将厨房的茶油提来往房屋上泼,欲将“胡记松花皮蛋铺”一把火烧了,以解心头之恨。但是土匪中的师爷脑壳灵光,他忙对大当家一撮毛说:“这把火烧不得,万一那些银票都藏在室内,这火一烧,不是么子都没得了?我们不就空来这一趟?这是折本的买卖呢!”一撮毛伸出右手抠着脑壳问:“那怎么才能得到这笔钱财呢?”师爷说:“找人呀!找张三响!”一撮毛随即拷问下人张三响的去向,下人熬不过,就说了张三响的去处。一撮毛就着人去找。
其时张三响坐席已进入尾声,正在进行他雷打不动的动作——舔碗。派来的三个土匪是第一次来凤中,并不认识张三响,也不知他有爱舔碗的劣习,在席间找了一圈,却找不到哪个是张三响。那家管事的不认识土匪,见几人在席间穿行,以为是来赴宴的客人,就招呼他们入席。三个土匪自然想饕餮一顿,但在未找到张三响前不敢造次,若找不到张三响,回八方山后大当家一撮毛会让他们好好“喝一壶”的,于是借机说找张三响,有一笔大买卖要找他谈呢。那管事的就将三个土匪带到了张三响身后,并通报给了张三响。张三响正舔着碗,惬意着呢,这时哪管有人来找,只“嗯”一声,继续着他的享受,直到最后一响完毕,舔着嘴唇,打一声饱嗝,这才扭过头来,淡着脸问:“找我有么事?”三个土匪见张三响其貌不扬,穿着又极朴素,吃相还极丑陋,根本与“胡记松花皮蛋铺”这样的大老板对不上号,有一匪就疑惑地问道:“你就是‘胡记松花皮蛋铺’的张大老板?”张三响说:“么大老板呀?我就一做皮蛋的!有么事请讲!”那土匪不信,再问:“你真是‘胡记松花皮蛋铺’的张大老板?”张三响不悦起来,说:“凤中能有几个张三响?”三个土匪尽管难消疑惑,但也只得当他是张三响,就说:“我们老板在你家等你,要谈笔大生意呢!”张三响并不知来人是土匪,就说:“有生意谈,那好!我这就回。”跟夫人交代一声,就跟着土匪们走了。张三响的夫人穿戴也极朴素,跟农妇差不多。三个土匪见了,暗中唏嘘。
只张三响一人跟土匪们走,一个土匪就问:“你的车呢?你的下人呢?不一起回?”张三响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么车?么下人?”土匪就问:“你来吃酒没坐车?外出没带下人来?”张三响这才搞明白:“要那些搞么?我好手好脚的,能走能动,要那些不是糟蹋钱财么?我家没车,走哪也不用带下人。”那土匪说:“那是排场,是身份呢!按理讲你应是有这个讲究的。”张三响说:“我就一做皮蛋的,讲么排场?有么身份?搞那些花架子、穷讲究,是不知天高地厚、胡糟蹋呢!”首次遇上这样的主,三土匪就疑心他们大当家的搞错了对象,怎么看这家伙也不是能榨出二两油来的货呀!
到了“胡记松花皮蛋铺”,张三响一下子全明白了,但他一点也不惊慌,就像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眼前的土匪在他眼里跟平常来谈生意的客户差不多,他就望着大当家一撮毛淡然地说:“这又何必呢,要皮蛋,搬几筐去就是。”一撮毛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主,要是往常那些主,早就吓得面容失色、浑身筛糠一般抖个不停了。大当家原本板着的脸一下子不见了,那十二分威严瞬间被从未有过的和蔼所取代,他笑了,说:“你这个主,也是有趣得很,尽讲笑话呢!我大老远地跨省赶来,难道是为了抢你几个皮蛋?”张三响说:“那你们要抢么呢?我这做皮蛋的除了皮蛋还有么值得你们抢呢?”一撮毛就不笑了,又板起了脸,说:“你是真傻呢,还是寻我们耍把戏?给钱呀!给银票呀!给了,我们就立马走人!”张三响似乎很委屈,说:“我没钱,也没银票,我一做皮蛋的,除了皮蛋还能有么呢?”一撮毛一下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开始怀疑张三响的身份,莫不是三个手下找错了人吧?就静下心来问:“你这是‘胡记松花皮蛋铺’吧?”张三响淡然地说:“是呀!难道凤中有第二家‘胡记松花皮蛋铺’?别看我没挂招牌,可没第二家敢挂!人家就认我这里……”他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被一撮毛打断了:“你是这家皮蛋铺当家的?”张三响一听再不淡定了,板了脸说:“这是么话?难道别人还当得了‘胡记松花皮蛋铺’的家?哪个又能替换得了我张三响?”一撮毛就再瞅一眼张三响,皱了眉说:“既然你是张三响,为么说没钱?难道你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张三响不乐意了,说:“性命、身子都是父母所授,哪个不珍惜?性命都没了,还要那钱搞么?”一撮毛不耐烦了,说:“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那就赶快拿钱呀!”张三响两手一摊:“我讲了,我真没钱!”一撮毛这下火了,对张三响提起就是一脚。受到重踹的张三响,倒退几步,终是没站稳,一下子倒在地上。一撮毛怕在这里滞留久了引来官府的拘剿,便吩咐手下用一麻袋将张三响装了,再叫师爷留下拿钱赎人的条子,一行人便扬长而去。
到了八方山,张三响免不了遭到一顿暴打,以致被打得皮开肉绽无法站立了,可他仍说没钱。一撮毛摇头,很是不解,只得将他关起来,等他家里拿钱来赎人。可等了几日,却不见家里有人送钱来。一撮毛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主,无比恼火,也失去了耐心,就叫几个手下提了张三响去千丈崖撕票,并且亲自到场,想一观张三响的恐惧之色,以解心头之恨。才出得山寨,不想遇到游山归来的夫人及老太太。夫人瞧了张三响一眼,便觉似曾相识,再瞧一眼,便对老太太耳语了几句,当下老太太叫停了一撮毛一行。夫人走到张三响面前,问:“你是凤中人吗?”张三响努力半睁了双眼,望一眼面前身着华服的妇人,可并不认识,但仍弱弱地回答说:“是的。”夫人就又问:“你可认识‘胡记松花皮蛋铺’的老板张三响?”张三响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是呀。”夫人连忙双膝跪地,激动地说:“恩人呀!您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呀?”说完,连忙起来走向老太太又细语了几句,老太太便吩咐一撮毛快快将张三响抬回山寨。
一撮毛很是不解,但对老太太的话又不能不照办。回到山寨,夫人便道出了原委。原来,在她还没被一撮毛抢到八方山前,曾因灾荒流落至凤中,因饥饿和疾病倒在“胡记松花皮蛋铺”前,被张三响救起并请来郎中医治,病愈离开时,张三响还送了她一包袱皮蛋,不想今日却在这山上相遇了。一撮毛说:“这个人也太财迷了,竟然要钱不要命!”夫人说:“他哪是要钱不要命哟,你是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就四处流浪,还险些失了性命,幸亏‘胡记松花皮蛋铺’的老板胡大善人救了他,还传他手艺,招他入赘,所以他特有善心,对那些流浪之人、遭灾之人特别怜悯,因此开了一个‘慈善堂’,专门救治、接济这些人,他的那些钱都投到‘慈善堂’去了,哪还有多余的哟!”
这以后张三响在山寨被夫人好吃好喝地精心招待了起来,还让山寨里的郎中给他治疗。眼见他能下地走动了,张三响就急着要回凤中去,怕家里人担心,也怕他的生意有了闪失。夫人要送他下山,一撮毛哪里肯依?就说自己亲自送,还吩咐厨房做了一碗好吃的给他路上充饥。
来到千丈崖,一撮毛叫停了张三响,拿出那碗好吃的给他,叫他快些吃了。张三响出山寨前被山珍海味好好招待了一顿的,这时哪里就饿了?可一撮毛说:“山寨的饭菜只能在山上吃,是不可带出山外的,这是规矩!”张三响只得坐下来开吃。张三响却才吃完,正闭着眼,惬意地舔着碗,一撮毛阴阴一笑,骂道:“好你个狗日的,让老子第一次做了亏本的买卖,这不是坏了八方山的规矩?老子能饶得了你?能让你在吃饱喝足中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已经是让你赚大发了!再者,老子的女人,只能一辈子伺候老子,哪能好吃好喝地伺候你?你这不是占老子的便宜,自寻死路么?”这就抬起脚来,欲将张三响踢下千丈崖去。却在这时,一声断喝远远地传来:“你个孽障,连恩人也想下毒手,你还是人吗?”
一撮毛转身望去,原来是老太太在夫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怒气冲冲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