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测绘兵
作者: 沈潮森 韩兢进西藏的时候,我才19岁。
进藏的路真是很长很长。我们8月从杭州出发,10月才到达拉萨。背着行李,看到拉萨大街上的标语“边疆为家,长期建藏”,心里咯噔一下,真回不了杭州了吗?
不过很快,我心里就有一个念头:要好好干,发挥一点自己的作用。
我是1963年杭大附中(即现在的学军中学)毕业的。参加完升学考试,我在家等高中录取通知书,没想到等来了学校的卢瑞宝老师,他问我要不要去当兵。
我哥说,当兵好,如果到军队院校上学还有津贴发。听了哥的话,16岁的我去了衢州江山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测绘学院综合系。
当时杭州一共去了120人,我被分配到了大地测量班。从此,我与祖国大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1967年毕业时,有7个去西藏的名额。本来,负责分配的干部准备做思想动员的,哪知道我们这些热血的孩子都争着抢着要去,一下子竟有20多人报名。报不上名的,有的悄悄抹眼泪,有的气得扔东西。
我也报名了,成为去西藏的7个人中的一个,被分配到了西藏军区测绘大队下属的三个大地测量中队。
进藏的第一个冬天,我是在拉萨市沿河路一幢小型藏式建筑里度过的。西藏的冬天,根本无法出去外业(实地考察和测量、收集数据),我们基本上每年开春时才出去,快到冬季时就收测。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出测、外业、收测,我在西藏整整待了10年。
当时,叶剑英元帅号令全军测绘力量动员起来,消灭“无图区”。青海、西藏、新疆的部分地区及甘肃、四川西部,这些地方还没有我国自己绘制的详细地图。1962年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中,我们用的还是英国的地图,行军打仗可吃了不少亏。
1968年4月,我们从拉萨出发,向藏北那曲地区的比如县出发。
这是我第一次正式独立地执行外业任务。我一个刚从军校毕业的毛头小子,要带领全组七八个人,还要拉着牛马出去作业,心里很没底。
四月的杭州早已春暖花开,可藏北高原仍然是冰天雪地。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片大片的冰雪,从半山腰到山顶全是白茫茫的。太阳照在雪上,反射的光刺得眼睛几乎睁不开。
我把唯一的墨镜给了同行的战士。和我们一起上山的民工拿了一把牦牛毛扎在眼睛上,我当时觉得很奇怪。
下山回帐篷后,我的整个脸红红的,双眼也通红。晚上起来接岗时,我感觉好像有无数钢针在扎眼睛。一睁眼,泪水哗哗地流,什么都看不见了。有一位老战士赶紧让我用冷水打湿毛巾敷在双眼上,第二天,他又到牧民那里要了鲜牛奶给我洗眼睛。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星期,我的眼睛才能看见东西。那位老战士说,这叫雪盲,如果再得一次,我的眼睛就会看不见。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从那以后,每次上山我都会抓一把牦牛毛扎在眼睛上。
西藏气候多变。9月下旬,高原就下雪了,有时七八月份也会下雪。晚上睡前天气还是好好的,早上起来,帐篷外已经白茫茫一片,大雪甚至把帐篷压垮,人都睡在雪窝里了。我们晚上戴着毛皮帽子睡觉,把全部东西都盖上,还是冷得直哆嗦。如果碰上连续下雨,帐外下大雨,帐内小河流淌。
出外业,一般八九个人组成一支作业组,配两个民工、一个翻译,还有十几头牦牛和几匹马。汽车把所有物资拉到不能再走的路尽头,后面就靠牦牛和我们了。牦牛要驮的东西很多:钢材、标石、大米、面粉、罐头、帐篷等。
在西藏测绘10年,牦牛真是我们无言的朋友,再高的山也要上,再冷的冰水也要过,再重的行囊也要驮。我们爬山时实在走不动就拉着牦牛和马的尾巴往上爬。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这些动物朋友的帮助,我们是无法完成任务的。
不过,高原测绘外业、控制测量专业,都是去制高点,大多数山又陡又高,牦牛也上不去。比如在林芝那种森林地带作业,人都在密林里攀爬,牦牛根本用不上。有时要爬雪山,没过齐膝深的雪,牦牛也上不去。因此,我们只能身背肩扛,爬到山顶。
除了仪器外,还要背用来对付野兽和叛匪的枪支弹药等。
大地测量分几个步骤,首先要选点,其次就是造标、埋石,最后是测量。这三个过程,造标埋石最难。因为那个标石非常重,有几十公斤,都要自己扛。
爬的大多数山是野山,常常要一边爬,一边砍树,同时还要找路。爬,需要手脚并用。即使累得大喊大叫,也是叫天天不应,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每次喊完叫完,仍然继续攀登。
有一次我出完外业,想赶紧下山。结果从山上冲下去,人就停不下来了,差点滚到悬崖下面。
1969年,我们在林芝米林地区作业,有一个点在雅鲁藏布江旁边,那里山很高,山路很难走。我们凌晨三点开始上山,爬了十几个小时才到山顶。架好仪器准备观测,眼看快要完成测量任务了,这时突然飘来云下起了阵雨,山头全被浓雾遮住了。
天黑了,雨仍然不停。我们心里有点绝望,如果这时下山,第二天还要再爬十几个小时上来。
最终,我们还是决定留在山顶。干粮吃完了,水也喝完了,山顶的夜晚真是难熬。我们的衣服从外湿到里,围着火堆,烤了前胸烤后背,真是又冷又饿,一个晚上都没法入睡。
测绘兵走的“路”,很多是前人没走过的,在高原上蹚冰河、涉沼泽、陷车轮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我们开了辆吉普车回中队部开会。开过一处河滩时,车轮陷进泥沙中,还越陷越深。周围全是泥沙,一块石头都没有。
我们总以为天气还好,距离中队部也不远了,应该没问题。哪知道西藏的天变得太快了。天一黑,就下起大雨,连着下了几个小时。
我们赶紧躲进车里避雨。此时的河水像变了戏法,涨起来。刚开始漫过半个轮胎,后来越漫越高,河水直接漫进了车厢,我们只得把脚放在座椅上,蜷缩着在车上过了一夜。
在苍茫的荒原上,万籁俱寂,只听到雨滴打在车棚上的声音,还有车下河水的哗哗声。我们就像在无人区行走的野狼。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水也退了,我们赶紧下车去挖车轮。但捣鼓半天,仍一筹莫展,只好躺在河边草地上晒太阳。一直到中午,才有大卡车过来。眼看着大车一点点由远及近,我竟连喊的力气都没有。
那年,几个中队的十几辆车子从成都新繁出发,走川藏线。为缩短路程,我们走了一条很少有车的公路,中间还有一段沼泽。
一到沼泽,就出现了陷车。后来几乎全车队都陷进去了。陷了挖,挖了陷,一段20多公里的路,走了一天也没走出去。
天慢慢黑下来,又飘起了雪花,大家都很累,车又陷在路上动弹不得。
带队的副队长李国帧让我们卸下物资,空车开过去,然后把物资抬过烂泥地。
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要卸下沉沉一车物资谈何容易:粮食、仪器、标石标材、工具箱……工具箱真的很大,一个人躺进去绰绰有余,里面全是死沉的锤子、钢钎等。
我带着几个老兵先搬。抬一抬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再抬,真是太难了。两个新兵看见这架势,蜷缩在车里呜呜地哭起来。我忍不住骂他们“窝囊废”。
这些平时在内地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干完的活儿,那天我们干了几个小时。晚上我们就在车上互相挤着取暖,天亮后重新装车。
事后我想,我们能走出沼泽,靠的不是力气,而是实实在在的精神和意志力。就像《国际歌》里唱的: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全靠我们自己救自己。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藏区作业十分危险。身边的战友,昨天还在一起,今天可能就没了。
1969年,战友彭宏顺组长准备迁站去下一个点,要过一个山沟。那时正值七八月,是雅鲁藏布江水流最不稳定的时候。
本来山沟的水不多,也挺平稳。但那天雨季山洪暴发,山沟上的木桥年久失修,当彭宏顺带着老民工走到桥中间时,桥突然坍塌。他与老民工扎西掉进洪流中,一会儿就被冲进雅鲁藏布江。
岸边的人看到彭宏顺冒了几次头,就再也看不见人影了。此时拼了命地喊,但这哪里喊得回来呢?
事情发生后,部队不敢和彭宏顺的家属联系,因为她刚刚怀了二胎。我们就一直“冒充”彭组长,和平常一样,按时给她写信,寄钱回去,直到她生下孩子,才说了实情。
彭宏顺的妻子哭着说,活不见人,死也要见尸。可哪里还找得回来呢?如今在拉萨的烈士陵园里,只有彭宏顺的一座衣冠冢。
危险无处不在。有一些战士和民工爬山时,从山上摔了下来;也有人在原始森林里迷路,失去了踪迹;还有人站岗时遇到山石滚落,被砸殒命。
在高原作业,连感冒这样的小病都要小心,一旦引起肺水肿就命悬一线了。另外更要小心阑尾炎等急性炎症。那时通信和交通工具十分落后,有些战友就因为这样的小毛病牺牲了。
身为组长,我当时心里认定的排序是:安全第一,任务第二。不是说任务不重要,而是任务迟早都能完成,只是时间问题。这些测绘兵这么年轻,我要好好地把他们都送回去。
我对战士们的要求是:不要冒险,不要蛮干。上下雪山,过江过河都要小心谨慎。我对司机也千叮咛万嘱咐:宁慢勿快。
值得欣慰的是,这么多年的野外作业,虽然经历了种种风险,但我和我们组的战友都没有发生重大伤害事件,每年都平安回到大本营。
有几次与死神擦肩的经历,想起来依然心惊肉跳。
有一年在藏北高原作业,就在改则县以北的无人区。一天,我们迁站到一个新点,准备造标,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湖。湖的中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岛。我想有岛就有鸟,有鸟就有蛋,现在刚好是候鸟下蛋的季节。
那天我们没上山,把汽车开到湖边。我跟驾驶员要了两个内胎,充足气,绑在一块观测板下面,做了一艘简易的渡船。又选了两个广东兵,拿了两根帐篷杆当船桨,带了两个空罐头箱去装鸟蛋。我们打算好好改善一下伙食。
就在我们目送着渡船远去后一个多小时,高原的天开始变了。刚刚还是艳阳高照,转眼乌云翻滚,雷声隆隆,更可怕的是刮起了顶头风,阵风朝着湖心岛刮。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一边走一边翘首盼望,几个战友都开始扯着嗓子喊。
正在我们焦急万分时,隔着湖中的雾气,朦朦胧胧看见两个人影。他们蹲在筏子上,用手拼命地划湖水,两根帐篷杆子早不见了踪影。忽然又是一阵大风,筏子又朝湖心飘去,真是进一步退两步,眼看离岸越来越远。
我大喊,丢掉筏子,游回来。大概听到喊声,他们俩跳进湖水,朝岸边游来。在他们快到岸边时,我们顾不得脱衣脱鞋,纷纷跳进湖里,把他们连拖带拽地拉了上来。
两人嘴唇发紫,浑身颤抖,站也站不住,话也说不出,又冷又累,又惊又吓。我们把他俩抬上车就往回开,半途,见一牧民帐篷,我们停车进去,帐篷外已经是雷声隆隆,大雨瓢泼。
我们把他俩身子擦干,裹上大衣,又向老乡要了两碗热牛奶,他们才缓过神来。
行走在高原,最大的感受就是自己的命一半交给了天。经过这些事,以后不管遇到再大的困难和挫折,都能从容面对了。
年复一年的外业,天天与雪山湖泊为伴,不知不觉到了成家的年龄。
我每次回杭州,家里都给我介绍对象。那个年代,地方上都对当兵的人有好感,姑娘也愿意找当兵的人结婚。可听说是在西藏当兵,3年回来一次,十有八九都打退堂鼓了。
那时候我都30多岁了,心里想实在找不到对象,就找个当地姑娘,以边疆为家算了。
姻缘姻缘,有时还真是有缘。经人介绍,西藏军区门诊部有一位浙江姑娘,是军区护士。我跟她只见了一次,就觉得合适。
她的政委跑到我的驻地来了解我的情况,回去后跟她说,这个小伙子还是挺不错的。政委这么说,她也没那么多担心犹豫了。
当时,我没敢告诉她我具体是做什么的。结了婚她才知道我原来是测绘兵。后来她说,如果我早知道你是测绘兵,肯定不会嫁给你的。因为干这一行的,经常半年看不到人,这日子确实不好过。
后来我到成都军区了,她还留在西藏军区。我们俩从认识到结婚,一直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两三年才团聚一次。
我们俩的孩子生下来就被送到浙江老家了。大年初一我们从成都抱着孩子到了岳母家,家里找了奶妈,孩子一抱给奶妈,我们就走了。孩子几乎是外婆带大的。我们回去时,她根本不认识我们。
孩子长到3岁了,我们仨还是一人在一地。我想起码要和妻子先在一起,但两边军区都不肯放人。最后也是为了孩子,我下决心转业回杭州。
回来以后,我一直记挂着远在高原的战友们。后来我看到战友们成功参与了首次测量珠峰,也走进了西藏墨脱,攻破了最后一块“无图区”,我心里既遗憾又高兴,多么希望能和他们并肩奋战。
1982年,中央军委发布命令,授予我原来所在的成都军区第一测绘大队“丈量世界屋脊的英雄测绘大队”的荣誉称号。这面锦旗上也有我曾经洒下的汗水,我感到荣耀和骄傲!
这种荣耀感,一直陪伴着我。虽然我们把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那片沉默无语的高原,但勇往直前的奉献、淡然处世的性格,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写照。
雪山还在那里,江河湖泊还在那里,精神永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