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山

作者: 云舒

爬山的路很缓。路两边的树木和花草像坐在阶梯教室的学生,整齐而安静地聆听爬山者重心逐步抬高的声音,时不时送去一阵“哗哗哗”的掌声。沿着如意型的S弯道从山脚到山顶,整整四千步,再加上从山顶返回山脚的步数,刚好符合王晓丽的有效运动量。自从搬到湖畔家园后,王晓丽就喜欢上了这座山,如意山的名字她在心里喊了四年,直到上个月市园林局给新修建的环城水系公园征集名字,如意山才入列在册。

结果公布的前一天,评审委员会主任老丁对王晓丽说,“如意山”的命名者用的化名,电话也是空号,是不是可以视为自动弃权?王晓丽说,按规则来吧。老丁接着说,“如意山”这个名字还真是又贴切又吉祥,你说这种好事,命名者为啥要当活雷锋呢?

王晓丽第一反应是老丁在自己夸自己,看到“如意山”三个字后,她认定这是老丁的手笔,因为王晓丽清楚地记得有一回她跟老丁提起过如意山的如意型山道。那天老丁顺势跟她说,局里的早餐又好吃又有营养,委婉建议她来局里吃。王晓丽笑了笑,说她习惯早晨跑步爬山,也喜欢迎着朝阳沐着晨风,在山顶安安静静地享受一份早餐。老丁说,虽然是遗留问题,但毕竟是个堰塞湖,有机会还是让他们能下山就下山吧。王晓丽不置可否,沿着如意型的跑道上去,有那么两个老人在,有时还真觉得到了世外桃源呢。所以当老丁点出“如意山”三个字时,王晓丽笑了笑没接茬儿,她不愿点破老丁,移动鼠标,让眼前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做了十年办公室主任的老丁知道,工作请示完了,该退场了。但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看到屏幕上的光和从玻璃窗进来的光聚在一起,王晓丽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居然闪出了一丝暖意。

这丝暖意给了老丁某种信心,他停下脚步说,我们这一批的公益设施建设,是不是可以考虑加上“如意山”,比如和少年宫、天文馆合作,放一台天文望远镜,建个山顶书屋……王晓丽没等老丁说完就打断了他,知道的说是举贤不避亲,不知道的要说这是为自己谋福利了。老丁拍了拍大脑袋说,是我被“如意”冲昏了头脑,要不怎么说领导就是领导呢。

其实为如意山增加一些公益设施的想法也在王晓丽心里运行好久了,但她还是坚决否定了。一是要考虑举贤避亲,二是她和蓝翔从心底喜欢如意山的这份安静,不愿让那些附着的热度打扰了山顶小木板屋老两口的生活。但她也知道,拆除小木板屋是早晚的事。

每天早晨六点钟,王晓丽和蓝翔从湖畔家园后门来到如意山脚下,沿着山路完成四千步慢跑后,在山顶的凉亭里压压腿,再做一组大鹏展翅扭扭腰,然后吸一口东边的紫气。再然后王晓丽在山顶凉亭边的小木板屋前喝一碗豆浆,吃一套不加葱花和辣椒的素煎饼。蓝翔之前也陪着她吃过一次,再后来就以肥水不流外人田为由,做完规定动作后先行一步下山,回小区餐厅吃。王晓丽不知道是蓝翔不喜欢山顶的小食摊,还是不喜欢素煎饼,她几次想问,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知道蓝翔不说就是不愿说,再说不吃就不吃,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两口的摊位单调得很,只有家用豆浆机磨的豆浆和不放葱花辣椒的素煎饼。王晓丽很享受带着渣的豆浆,也很享受素煎饼。她观察过煎饼糊制作的过程,黄豆面、小米面,五香粉、盐,打上一个鸡蛋,趁热吃又脆又香,关键是新鲜。美中不足的是煎饼有点儿咸,以至于她坐到办公室后,总要先喝上一杯水。王晓丽曾试图说服蓝翔跟她一道在山顶吃,但蓝翔每次做完拉伸后,就急匆匆下山,他没有向北挪几步的欲望,甚至拉伸时也是背对小食摊的。王晓丽嘴上没说,心里却固执地认为,蓝翔的身份和蓝翔的胃口只能适应餐厅花样繁多的精致早餐了。

在王晓丽的印象里,蓝翔也是喜欢吃煎饼果子的,当年他俩在学校旁边第一次看见煎饼摊时,蓝翔排了很长的队才把煎饼像鲜花一样地送到王晓丽手里,煎饼对王晓丽就多了一层玫瑰的意义。那天,王晓丽和蓝翔爬到山顶,看到煎饼摊时,王晓丽想都没想就拉着蓝翔去吃。付款时,老头儿说,一碗豆浆,一个煎饼,五元。老太太在旁边插嘴道,你若能告诉我什么情况下会挪开井盖,就可以免费。王晓丽说,你可问对人了,我新调到园林局的,回答这个问题有点儿占您便宜。她一边往竹筐里放钱一边说,通常情况下,清理下水道时,还有就是下雨天为了排水,有可能挪开井盖。老太太又问,那把井盖挪开了,不怕人掉进去?王晓丽说,怕呀,所以每次都要设置明显的提醒标志。老太太继续问,那下雨天谁会挪井盖呢?王晓丽说,当然是环卫工人了。

老太太“哦”了一声,把钱退给王晓丽后,又问了一句,你知道八年前谁挪了咱们脚下的井盖不?

王晓丽看了看脚下,并没有井盖,她笑着说,八年前我还没搬过来呢。下山路上,王晓丽问蓝翔,你觉不觉得这老两口有些奇怪?拆迁也拆完了,还当这个钉子户有啥意思?蓝翔说,谁知道呢。王晓丽自顾自说,也许这两个老人把山顶当世外桃源了。

小木板屋里的老两口七十岁左右,当然七十岁是王晓丽给他们定义的,具体多大,她没问过。小食摊的煎饼是老头儿来摊,豆浆也是老头儿磨,老太太就像个公主一样坐在旁边,只要有人来,就问是谁挪动了井盖这个千篇一律的问题。

周日的早上,王晓丽喝完豆浆,夸赞他们的豆浆就像母亲磨得一般好,老头儿依然没有说话,老太太自顾自笑了笑说,我就是给闺女磨的,我闺女就爱喝这口。您闺女?王晓丽问了一句。是呀,我闺女读书去了,当初就是为她读书才搬到这儿的。王晓丽在心里算了一下,按读大学说,他俩应该六十不到,怎么也到不了七十岁。但看上去确实有些老态,不光语言上,行动上也迟缓。

两位老人的小木板屋是王晓丽到园林局之前就存在的违章建筑,老丁告诉她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当时王晓丽问了一句,是湖畔家园拆迁户?老丁马上说,不是,不是,他们跟蓝总没有关系。老两口是十八盘的人,十几年前来市里做废品收购,也不知是为了捡废品方便还是觉得那个地块没人管,反正不知何时他们就在垃圾山前搭建了个小棚。大家也没太留意,以为是政府派来看守垃圾的呢。后来蓝总改造垃圾山,建湖畔家园,才发现那是个违章建筑。但是蓝总够意思啦,不仅给了他们拆迁费,还给他们一套安居房。可他们还不满足,自己又在山顶建了个木板屋。要不说这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王晓丽问,如今怎么还允许乱搭乱建的事情发生呢?老丁说,主要是那老两口一个脑子有问题,一个耳朵有问题,局里市里也拿他们没办法。老丁还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老两口在山顶住着也挺自觉的,垃圾不乱扔,就是每天卖几碗豆浆几套煎饼,啥事也不妨碍,咱们就当他们是空气吧。

有那么一段,王晓丽确实把他们当成了空气,但每天跑到山顶后,总是忍不住往小木板屋那边看看,老太太守着豆浆煎饼摊,老头儿在一旁忙个不停,无形中给晨曦里的山顶添了一些烟火气。但王晓丽却读出了冷清和孤独。王晓丽压腿时常瞄一眼两位老人,老头儿的头发有些长,老太太的头发有些短,从远处看他们像是一对兄弟或姊妹。老头儿和老太太常年穿着褪了色的蓝工作服,不知是他们又瘦了还是衣服原本就肥大,两个人缩在工作服里就像两棵冬天里落了叶的树木,该光的都光了,有些枯槁,有些萧索,孤独而又安静地摇曳在风中。在小木板屋后的山坡上,老头儿开垦了四分田地,地里种着黄豆和玉米。当然,按照规定,公园里是不允许开荒种地的,但这块地是王晓丽任职前的遗留问题。

王晓丽想,这老两口无非是想多换取点利益。她也曾问过蓝翔,为什么要给老两口拆迁款、安居房。蓝翔说,拆迁啥稀奇古怪的事遇不到?具体到这老两口,真没有印象了,当时为了尽快让湖畔家园这块地开工,确实损失了一点利益,长久看还是赢了。在规定期限内配合政府建起了公园,如期交付住宅,如果拖个两三年,房价便会下来。你也知道在房子上大家都买涨不买跌,那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房子到时会卖不出去吧。蓝翔说。

王晓丽想想,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她知道蓝翔做什么事情都有他的道理,而且都是硬道理。这也是当年她崇拜蓝翔、嫁给蓝翔的理由之一。事实证明,她嫁对了。婚后,蓝翔让王晓丽留在体制内,自己则下海摸爬滚打为她们娘儿俩挣钱。下海,是个浪漫的词,如今同学和老师都夸他们两口子有胆量也有眼光。蓝翔也总是报喜不报忧,但王晓丽知道,只要是海,就不会风平浪静。她从蓝翔紧锁的眉头和鬓角的白发就知道蓝翔经历了怎样的搏击,就拿湖畔家园这块地来说吧,王晓丽也是替蓝翔捏了一把汗的。

当时市里为了改造平安河周边环境,为了环城水系配套需要,要把垃圾山移走。领导的决策没有问题,可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一是偌大的垃圾山要搬到哪里是个问题,二是搬迁的资金从哪里出。当时王晓丽还在财政局预算处工作,她比谁都清楚财政不可能出这笔资金,于是就大胆建言,是否可以引进开发商,将垃圾山和房地产开发绑在一起。政府召集相关部门研究论证,不仅采纳了建议,而且还进一步丰富了整体规划,将垃圾山西边的康庄养鸡场地块打包住宅开发一起招拍挂,开发商们打听询问的不少,但真正出手的却寥寥无几。

蓝翔对王晓丽说,康庄本在北三环外,位置相对偏僻,虽然地价低,但加上移山的成本,其实没占到便宜,要倒贴多少都是个未知数,这是哪个领导出的馊主意呀。王晓丽说,我,我是从本位出发,为了减少预算支出这么建议的,但你想过没有,北边这些年发展慢是受了垃圾山的拖累,真把山移走、真落实了环城水系治理,这块地也就不是这个价格了。蓝翔耸了耸肩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王晓丽和蓝翔有个默契,她不在家谈工作,他也不在家谈生意。那天王晓丽以为说完就完了,直到有一天会后局长冲她竖了个大拇指,她才知道是蓝翔揭了那块地的标。她恨不能当即就拿起电话来冲他喊一通,可她知道喊也没用了。

蓝翔不用也不让王晓丽掺合公司的事,他还是那句话,挣了钱是这个家的,出了问题是他个人的,再说也出不了事。迎风击浪是男人的事,你只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比如早晨跑个步,晚上追个剧。即便我被水呛着了,不是还有你养我吗?所以,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蓝翔说。

如今回过头来看,大家都说蓝翔有眼光,但只有王晓丽知道蓝翔受了多少煎熬,先是垃圾山,再是周边道路绿化,拆迁户、钉子户。就拿垃圾山来说吧,刚拿到土地后,蓝翔他们按照市里的规划开启了往二十公里外西山脚下的移山工程,但只运行了两天,承包方老李就找上门来。老李哭丧着脸说,这愚公也做不了呢,环卫部门、防疫部门、几里外的山民都来找麻烦,而且工人也要求加补助。你找找市里,改改规划吧,不如把挖地基的土夯在垃圾山上,改造成土山,种树、种花,当成风景都行。老李见蓝翔怔住了,他以为蓝翔要发怒,要扣他的违约金,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想死马当成活马医,于是眼一闭,继续游说,你看见山脚下平安河边那片菜地了没?那不是村民种的,是山脚下收废品的和附近居民开垦的荒地……

老李的托辞点醒了蓝翔,他知道改规划有多难,但他更知道那是一个好的建议。那几天,蓝翔天天在垃圾山前转悠,他为了解决垃圾山的问题,做了不下十几个方案,请了专家论证,做好沙盘模型,才向市里提交了就地改造方案。那段时间,土地出让金交了,可却因垃圾山迟迟开不了工,蓝翔回家手机就静音,但王晓丽还是能看到频繁的震动,看到蓝翔脸上的一丝阴云。后来蓝翔云淡风轻地跟她说,如果规划再不下来,公司的资金链就断了,他就得让她养着了。这也是为什么蓝翔做完湖畔家园这个项目后,对地产开发踩了刹车,转让股份。他对王晓丽说,为了能与你白头到老,还是见好就收吧。王晓丽理解蓝翔的感受,这也是她佩服他的原因,她想若是自己,肯定会借着房地产市场的热度乘势再做几个项目。

“收了山”的蓝翔多半时间在湖畔家园陪王晓丽,偶尔去国外陪女儿。也因为“收山”蓝翔阴差阳错规避掉了房地产市场的低迷。王晓丽相信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更加感激如意山,若不是如意山改造前期的煎熬,蓝翔怎么会轻言放弃。

人和人是有机缘的,人和事物也是有机缘的。王晓丽打心眼里觉得如意山是她和蓝翔的福地。爬如意山,在山顶的小木板屋前吃一份早餐成了她美好一天的开始。几年下来,她和老两口已经很熟悉了,两位老人像老丁说的那样确实是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几年来千篇一律问一个问题。大家都觉得老两口不容易,即便回答了问题,也会像王晓丽一样放下五元钱,不过偶尔也有人真就白吃。比如,幸福路口修车摊的老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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